對於喬言的猜測,小印子既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在他眼裡,喬言是個不無所能的女子她想的事,他永遠也猜不透。
也不願去猜測去懷疑,因爲她是喬言。
傍晚的侍候,真就有人咚咚的敲打門環。
喬言正在屋子裡臨帖,雪白的宣紙上龍飛鳳舞的一片墨痕,聽見門聲,喬言頭也不擡的笑道“你看,這就找上門了。”
小印子撇撇嘴,沒見過麻煩上門還這麼高興地主兒。
“下官拜見喬大人。”
進來的人說話的聲音很柔緩,語速偏慢給人很舒服的感覺,喬言愣了一下,繼續寫自己的字,嘴上回應道“安大人多禮了,小印子,看座。”
小印子那邊規矩非常的搬來一把圈椅,安祖擎詫異的看了看他,坐了下來。小印子轉身站到喬言的身後不出兩尺的地方。
所謂如影隨形,也不過如此吧。
安祖擎微微一笑“喬大人在臨帖麼?下官來的真是不巧,擾了喬大人的雅興。”
寫完最後一個字,喬言放下筆,接過小印子遞來的手帕擦擦手“哪有的事兒,安大人是淳于丞相的得意門生,現在更是頗得國主陛下的賞識,您能來這裡,纔是讓寒舍蓬蓽生輝。”
“拿好茶來招待安大人。”小印子應了一聲退下。
見她屏退了內侍,安祖擎欣賞的笑道“老師說的沒錯,喬大人果然是個可教之才。”
可教之才?喬言挑了挑眉,沒說話。
“前不久有人偶然提起多年前的一段故事,惹得衆位大人各抒己見,下官聽來覺得甚是有趣,心裡就惦記着想過來聽聽喬大人的高見。”
喬言回望他,淺笑“不知何事?”
“不過是一個在我朝流傳甚久的故事而已”安祖擎眯起眼睛“喬大人如有興趣,下官就簡單陳述一二。”
“話說本朝開國時期,有異族能人慕先王名號投奔而來,先國主聽聞此人頗有本領,便設局相探,讓當時的一位大臣冒充自己召見異人,國主自己躲到屏風後,暗中觀察。不想那異人果然上當,竟是將那大臣當做本朝天子。待到國主真身顯露,亮明身份時,異人竟然根本不信,還是一口咬定原先的大臣纔是天子。”
安祖擎慢慢講完,不動聲色的看着喬言。
喬言的脣角始終帶着淺笑,無害又恭敬。他這個故事的用意實在是太顯而易見。想了想,喬言輕聲道“安大人好口才,喬言聽來有如如臨其境一般。”
安祖擎聽她這麼說,微微發愣,直覺的開口“喬大人不問這個異人最後究竟如何?”
“不問,”喬言回答的乾脆利落。
“眼見天子在前卻渾然不覺,可謂有眼無珠,先主自陳身份之後還死不悔改,可謂冥頑不靈,最後,先主隆恩浩蕩,免了他的死罪,流放他鄉去了。”安祖擎見喬言不感興趣,索性自己講個明白。
坐直身子,喬言慢悠悠的說“下官好奇,那個僞作先主的大臣最後如何了呢?”
“這……這個……”安祖擎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就差額頭冒汗,喬言這問題問的讓他着實無言以對。
喬言好笑的看着他胖胖的臉頰上漸漸溼潤,滲出汗珠,也不着急,託着腮等着他給個回話。
且說南郡的這位先國主流放了異人,思前想後,恐懼那個異人堅決的指認,那時南郡的人都頗相信鬼神之說,對於天子乃是上天派遣而來的說法深信不疑,他們堅信在天子的身上定然有獨一無二的東西那就是氣——帝王之氣。
而異人一口咬定那位大臣就是天子,不管怎樣,對於先主來說都是件不妙的事情。在異人被流放之後的那月底,那位代替天子出席的大臣被查出勾結外黨,企圖篡國的野心,於是被先主一道旨意,推到午門外,咔嚓一刀告了賬。
過了片刻,安祖擎冷冷的開口“不管怎樣說來,鋒芒太過而不知養晦,終將爲自己招致殺身之禍。”
喬言勾起嘴角看着義正言辭的安祖擎,笑得淺淡,平凡的臉孔上,泛着畫眉鳥般的妖嬈光華,那是一種危險卻深藏的氣息。
捧着托盤進來的小印子就聽見安祖擎剛剛落下話音的“殺身之禍”四字,下意識的看了眼喬言的神色。
默默將茶水倒好,給兩人擺上,小印子腳跟一轉,重新回到喬言的身後站着。
安祖擎看了他一眼,去端茶盞的手驀地縮了回來,不大自然的抖了抖袖口。喬言見了莞爾一笑,這個慫包的男人,是在怕茶水裡有毒麼?
自己端起茶盞慢慢的吹口氣,喬言索性閉着眼睛優哉遊哉的品起茶來。
“黃峰的雲霧,安大人不嚐嚐麼?”她這會兒心情大好,就想逗逗他,看這個淳于和林大加讚賞的得意高徒到底有多大膽色。
安祖擎諾諾的重新拿起杯子,只看不飲,蓋子呱唧呱唧的擦過杯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人再大也要有傘遮,樹大既能招風又能避風,昨天淳于丞相只動了動手指,今日喬大人的府上送賀禮的人就能踏破門檻,喬大人,剩下的還用下官多說麼?”
“呵呵,安大人這話從哪兒聽來的?你看看我這個憩然居里哪裡有半點賀禮?”
這點安祖擎進門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不大的憩然居里,根本沒有線報上說的那些奢華玩物,珍奇賀禮。他這會兒一陣着急,想着不能勸說喬言歸入淳于一黨,後果着實麻煩,居然忘了這一點,又拎出來說,可不就被早有準備的喬言堵個正着兒?
“天色也不早了,憩然居剛剛入住,委實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安大人,如此,下官也就不多留您了。”喬言施施然站起身,給他行了一個標準的逐客禮。
安祖擎老臉微紅,放下茶盞,知道在說什麼也是枉然,只得甩袖離去。
他身後,喬言冷眼目送他走出院落,鼻子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對着小印子說“下午的事兒,這會兒他就知道了。”
“看來內鬼不得不除掉了呢。”平凡的臉孔上浮起好玩兒的笑意,喬言轉身往自己的寢室走,一邊和小印子說“走,瞧瞧我剛寫那幾個字去,看看用個什麼方印蓋上纔好看。”
***
皇城一角,櫻耀宮。
櫻耀宮一片歌舞昇平,曼舞絲竹,在一旁侍候的影妃媚眼如織瞥了瞥昏昏欲睡的樑盟,擺手退去滿殿的宮人,自己扶起醉醺醺的樑盟朝寢殿走去。
自從恩宴之後,樑盟的頭痛也似乎有了緩解,只是日日沉醉於此,每晚必到櫻耀宮暢快的飲酒賞樂,更是眉眼信任的對她說“愛妃,以後朝上的事該多讓楓兒參與參與,楓兒這些年也歷練的夠了,替孤擬旨,召他回來吧。”
“謝陛下”影妃盈盈拜倒,心花怒放。
五皇子樑楓,影妃的獨子,十五歲御賜的“泊親王”,卻是同樑盛一樣常年在外戍邊,戰功昭然,與樑盛一南一北拱衛南郡的兩道防線。
在外只是將才,能坐在喜麟殿那把椅子上的人需要的不只是這點。如今樑盟下旨着樑楓回朝,實在是給了影妃一個天大的恩賜。
伺候樑盟更衣之後,影妃換下一身宮裝悠哉的在偏殿坐等淳于和林。
夜已很深,更壺滴漏,亦是一身便裝的淳于和林在黃守宇身後走了進來。
宮女太監個個低頭瞧地,對這外臣的半夜到訪視而不見。
屏退左右,淳于直入正題,將一個小圓竹筒放到桌上,右手拿了小刀在燈下仔細劃開蜂蠟取出其中的紙卷。
“傍晚送來的,”淳于將紙卷展平,上面橫溝縱嶺,城郭郡縣用不同顏色的筆畫的清清楚楚。
影妃點點一處圈了紅圈的地方“這是郴州吧,”又移向向下,“鄴城?涼州?瓊城!”
“瓊城也有蜃樓的暗站?怎麼沒聽楓兒說過?”影妃訝異的問向淳于。
瓊城在南郡以南,西鄰嶧南蠻夷,東面與邛海諸島國隔着一條赤水河。和川布縣緊要的地理位置相比有些遜色但卻是南郡的南大門,同時也是泊王樑楓培養的鉑禁師的駐紮之所。
“算起來,殿下在瓊城今年是第十個年頭,竟還有他未掌握的事。真讓我始料未及。”淳于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原是一片海棠樹,到了這時候只剩下參差的乾枝丫子。
影妃亮麗的眉眼在燈下越發姣好,又看了一會兒圖紙,擡頭也朝窗外望去。“蜃樓在江湖極有地位,關於它的消息又極其隱蔽,”她再次描摹上那些圈圈點點“中州的佈局更加精妙,你看,如果在房縣的這處暗站被建起來,中州的幾大城縣就如同一隻蜘蛛網一般互相交錯,且皆是取的最簡短的路線。”
“娘娘仔細看這兒”淳于以筆代手點上右上方一角地帶,那裡正是中州通往東海邛州的唯一的出港閘口。
“連這裡也被佔據,所有中州與東海諸島國的往來都在他的股掌之上。這些路線看似最是簡單平常,採最簡短的行走路段,可仔細查看,”淳于和林兩眼放光,“整個中州的一十八郡縣每三三結合便會衍生出九條完全不同的路線,還有這兒,嗯,共是九九八十一條。”
“本宮現在倒是對這個蜃樓主感興趣的很,有這樣有鬼神莫測之能的人實在是叫人膽寒。”
豔麗的繡袍拂過,影妃焦躁的從位子上站起,不安的來回走動,忽然回頭道“陛下剛剛下旨要楓兒調回榮京。”
淳于有喜色閃過“恭喜娘娘。”
“現在本宮卻一點都笑不出來,楓兒的心思一直如此,本宮爲他爭得東西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這是跟本宮賭氣呢,不然怎麼會在南面小澤裡一呆就是十年。”
“殿下有他自己的心思,娘娘看那鉑禁師被殿下調治的如何不就知道了。”
影妃忽然明媚的笑了“是啊,楓兒的本事比本宮想的大的多,鉑禁的力量足以和秦家兄弟的羽林虎賁抗衡,等本宮把這天下遞到他面前的時候,本宮不信他會不動心。只是……”
飄搖的燭火映的淳于臉色忽明忽暗“只是什麼?”
“沒什麼,楓兒二十五歲的生辰都過了,還是沒有一個子嗣,這次回來得讓他挑幾個中意的女子,總這麼下去也不是法子。”淳于輕笑:到底年少輕狂啊。
“殿下還是莽撞的年紀,大概是不想讓孩子和女人把自己牽絆住吧,娘娘還有一個消息”
影妃重新回到位子上,笑意盈盈:“丞相大人的消息定不是個尋常的。”
“娘娘可知這樣一份精細的圖紙是從何處得來?”淳于捻了把鬍子“正是小喜子今日悄悄送過來的”
影妃果然大喜“看來本宮用他真是用對人了。”
淳于臉上也有些動容,點頭道“聽說這個小喜子從前是個三流的江湖宵小,轉做些採花的勾當,沒想到這次居然也立下功勞。”
原本影妃選定小喜子做爲內應的時候,淳于和林是不大讚同的,不過現在看來,影妃的確比他有識人之明。
影妃思索了片刻“難道說,難道說喬言就是蜃樓的人?”
“老夫早懷疑這個中州來的丫頭不簡單,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氣和淡然不是尋常商賈家能薰陶出的”淳于眼中閃過激動的神色“老夫猜那喬言定是與蜃樓有關而且極有可能關係不淺。”
“若真如此,前些日子的小手段着實太客氣了,”影妃側臉輕道。
“依本宮看,當初打算拉攏她已是犯了個錯,眼下不如將計就計,也好順藤摸瓜攀上‘蜃樓’這棵大樹,只要她安安分分的做她的少傅卿,本宮還是容得下她的。”
***
風從窗子刮進來,帶着枯黃的葉子,淳于走了,影妃猶自坐在那個位置上繼續喝茶。
執起墨筆,在那圖紙上又勾了幾處。影妃打了個呼哨很快一個輕裝女子推門而入。
正是心腹女官捷清。“娘娘”
影妃將圖紙並竹筒一併交到她手上,臉上帶着若隱若現的憂思“另拓一幅交給吉爾駱,記得動些手腳。這份原圖給楓兒送去,囑他近來多加留心。”
捷清不做猶豫,拜了一拜道了聲“是”便快速離開了偏殿。
茶水微冷,淡淡的冷香縈繞,影妃久置的擔心被吊了起來,方纔和淳于談話,操心樑楓的子嗣並不是隱憂的全部,而如何能說服淳于和林,讓樑楓接受自己的計劃纔是最大的困難。
放眼看去,眼前是自己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家鄉,她下定決心般的苦笑低吟“真的……就這麼斷了吧。”
***
“嘉熙十四年,夏末,南郡國主樑盟御賜新晉皇子少傅喬卿紅珊瑚玉如意,自此皇恩不斷,時人莫不欣羨。然此女素喜獨居,不與人親善,故位居高位未建黨羽烏衆。後,各家傾囊相邀,言亦不以爲動。同年七月,少傅府邸選址畢,喬親題:憩然居。其後數月,幾未踏出。
————史官何綴嘉熙十四年八月十二日記述於鑾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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