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裡,樑筠深沉的凝眉思索,一宮女低眉順眼單膝跪在他面前。
他屏退閒人,自己輕聲念道“刺殺未成,棄甲換乙。”
淡香的花箋,秀麗的小楷,義橋外的刺客屍首……絲絲縷縷藏着些許讓人捉摸不透的關聯。
陳杼則在紙上反反覆覆臨摹者花箋上的小字,神色愈加疑惑“王爺,確實是影妃的筆跡。”
那邊木轅也持着張紙,素白的紙面一絲氣味也無,“這封信經過細緻的處理,顯然,寫信人不想留下痕跡。”
聞言樑筠點點頭,棱角分明的俊顏,劍眉星目,不得不說樑家的兒女都繼承了祖輩優良的外貌,俊美無儔,各有所長。
樑端陰霾深沉,樑筠大氣穩重,樑盛霸道直爽,樑楓深奧難懂,樑閔睿智逍遙,樑待聰慧狡黠……
悔塵默默將幾人在心中思量一遍,那天道破天機他有所保留,沒有告訴樑筠,伏羲絃斷,只能說明危昴的宿主也在覬覦天下,危昴已變“帝殺”。
如何的一個女子竟有包藏天地的禍心?
二十七年前南郡二皇子誕下之日,東方瑞氣昭昭,護國寺栽的石竹一夜花開。樑盟大喜賜皇子“筠”字。
悔塵洞徹的看着樑筠沉思的眉眼,他有霸心更有仁心,禮賢下士,定會成爲一個愛民如子的仁君。
梅園裡樹影婆娑,喬言坐在石凳上手拈棋子,石桌上放着棋盤,上面已經稀稀落落的擺了幾個棋子,有黑有白。桌子對面卻空空如也。
黑子佔了個角,喬言執着白子,遲遲沒有落下。小印子在她身後站着看不清喬言的表情,但他可以肯定喬言絕對不是思考,而是在發呆。
時節尚早,梅樹還是光禿禿的一片樹枝。尚有活力的青草綠綠的鋪滿整座院子。近來小印子發現,喬言常怔怔的盯着烏黑髮亮的樹幹,一語不發,然後問一句……
“今天什麼日子?”
凌魅的冷臉扯了扯嘴角,“九月二十八。”
“現在外面應該有不少的傳言了吧。”
小印子勾脣笑道“小姐也聽說了?呵呵,前幾天萍兒的事兒,加上小喜子回家探親,宮裡的人都說少傅卿大人體恤下屬,是個好主子。”
喬言點頭,走了一招,又拈起黑子放在它的旁邊。“黃鶯呢?”
“戌時出去還沒回來”小印子交疊雙手,規規矩矩站着,雖是和喬言有問有答,從遠處看,倒是主子閒情逸致的下棋,奴才在旁伺候。在宮裡這場景普通的很
許久,小印子發問道“小姐知道黃鶯出去就沒讓人跟着?”
“她去見她主子,咱們的人跟着不合適。”說話間,喬言又擺了幾顆棋子。“而且,我們還得謝謝她。”
“怎麼說?”
“我託她去瞧瞧慕王殿下把暗殺他的刺客怎麼着了。”
小印子身子一震,苦笑道“我好像沒說過我是去殺慕王的。”
“呵呵,我不是個體恤下屬的好主子麼?你不願說我便不問,做到心中有數也就罷了。”棋盤密實起來,黑白交錯間,黑棋佔了優勢。
喬言皺着眉拿了白子,仔細瞧着,“是你太自信了,還是那時候手軟了?”
小印子不解其意,六識暗暗查探四下,確定方圓二十丈沒有人,坐到喬言對面,問道“都沒有,怎麼了?”
幽靜的眸子望進他的“那就是你低估了樑筠的克營死士。”想了一下,喬言又把手縮了回來,蹙眉“什麼局面啊,亂的可以。”
“嗯?”這句話顯然不是問他,而是在看棋……小印子無奈“我去備茶。”
“低估敵人的後果就是裂魂替你收拾殘局,有個侍衛懂得移穴的功夫,沒死透,叫悔塵救了回來,醒過來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口述碩隱公子你的尊容。”喬言頭也不擡的繼續說“還好焚香善後一向很乾淨,所有接觸過那侍衛的人連同三個畫師一併處理了,算是爲初見那日的事對你道歉。”
“道歉?我有那麼小氣?”小印子起身去煮茶,走了幾步又轉回來“替我謝他。”
小印子離開院子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喬言不甚在意的點了頭,繼續沉思在棋局裡。
放下棋子,喬言擡起頭,深諳的看着滿園梅樹。已經是九月二十八了,天氣還沒有轉涼的意思,南郡的冬天來的遲又短暫,喬言知道,這並不代表四季傷會順延發作的時間。
在南郡耗得時間越長對自己就越不利,只四季傷這條就讓她沒辦法遮蓋彌彰。
小印子託了茶盞回來的時候,就見到喬言一如既往的對着梅樹發呆。
身體裡有一個地方依舊失落,有些東西一天天增加讓他無法再保持等待,比如,萍兒出事那天,她那雙妖異的紫眸。她欠他一個解釋。
“不用謝他,焚香這事兒也沒做的很乾淨。”喬言接過茶,站起來動動脖子,望着中天的月色。“山曉說悔塵那和尚太厲害,一時半會兒的打不過,不過倒是可以先在他的禿頭上畫個烏龜給你出出氣。”
晚風清涼,帶着喬言淡淡的聲音,小印子煮茶的動作一滯,嘴角抽搐,“這話像她說的。”
“才見一次,比跟我還不見外……”喬言喝着茶水,嘟嘟囔囔的白了小印子一眼。
“也不是很熟,”小印子望了一回天,“焚香做了那個侍衛?”
“嗯。”
“小喜子回家探親了?”
“嗯”
“小姐?”
“恩?”
某人眼睛眯起,發出危險的氣息。青灰色的影子突然竄到她旁邊,陰冷陰冷的聲音響起“小姐,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一下。”
“能肯定是當日的刺客麼?”樑筠忽然開口打破一室靜默。
“是,屬下肯定,那屍首是個如假包換的太監,手掌心有練功的繭子,而且大須按掌的傷痕是模仿不來的,是吧大師?”趙武甚是信服的望了悔塵一眼。
悔塵淡笑點頭,木轅拿過花箋和自己手中的信比較,抿着嘴脣不大確定的遞給陳杼。
陳杼仔細端詳好久,“你怎麼說?”
“卻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可總覺得這張的字跡不大自然。”木轅點着素潔的白紙,“寫信的人是有意不想被看出筆跡,也或者是爲了模仿另外的人,也有可能只是故佈疑陣。”
“我也是這個意思。”陳杼讚許的將信放在桌上“雖然敵我不明,但至少此人沒有惡意。王爺?”
樑筠終於回神,俊顏上神色凝重“本王在意的是信上所言是否屬實,如果是真的,那麼南郡和北狄的一場大仗……”
“真沒想到,那個女人竟然做出勾結外敵的勾當。”趙武恨恨的說道。
樑盟多年沉迷犬馬聲色,皇子間暗含蕭牆,北狄虎視眈眈,樑筠使出渾身解數儘量將朝廷權力制衡,還好有驍勇善戰的樑盛在北使北狄不敢輕舉妄動,這纔有了南郡平靜的表面,樑筠心底喟嘆,自己傾盡全力不願見到的殺伐終究在所難免。
饒是睿智識人,疲於奔命,該來的還是擋不住,樑筠從未有過像現在這般無力。以南郡眼下的情形,和北狄交戰無疑是自取滅亡。
如詩如畫的江山就要走到盡頭了麼?
樑筠痛苦的閉上眼睛。
“小姐,”小印子笑意滿滿對着喬言,喬言不自然的向後退開,腰部一硬,竟是已然退到梅樹身上,再也無路可退,當即素手一擡,“你不是有話要說?”
“小姐的來歷身世你不說我也不問,那是不是小姐調查我的時候也該提前打聲招呼?”好看的鳳目微微眯起,陰冷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
這距離……小印子陰柔的臉孔貼近她,鼻尖對着鼻尖,不過能放下一個拳頭……這距離實在曖昧……
喬言嚥了下口水,心裡莫名的恐懼熟悉的涌起,那件事之後,她對男人有種本能的恐慌。喬言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
“小喜子不會回來了吧?”他身上有淡淡的麝香味,輕輕的很舒服,喬言嘆了口氣“是回不來了。”
“今天黃鶯的行動也是在小姐的意料之中了?”流光在他眼中閃動。小印子一手撐在粗壯的樹幹,一手放在自己身側,看她戰戰兢兢的看着自己。
眉梢挑起,她不是雲淡風輕,從容不迫的麼?那現在的樣子,他能稱之爲……恐懼麼?
“她去見樑筠了。”內心的恐懼來的太快,喬言用盡全力也沒能把它壓制住,如往常一樣,儘管挨着她身體的人不是真正的男人,可是他有着一張男人的臉,還是張不錯的臉孔。足以讓她恐慌。
“你若不相信我當初爲什麼要救我?還把我放在身邊?你說過你不是同情?那是什麼,是利用?”
那眼睛裡的是什麼?是害怕?失落?受傷?哀痛?小印子,你怎麼了?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你們都那樣的強勢,這些話不能好好問麼?爲什麼要一定要這樣纔可以?
喬言閉上眼,卻擋不住眼角滑落的淚水。她側過頭,不再看他。“慕王被刺,克營一直追着,那個侍衛又沒死,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懷疑到你頭上,這是皇宮不是江湖,我即便有蜃樓也保不住你。”
小印子驚惶無措的看着她的淚水,他竟讓她懼怕至此麼?
“小喜子本就是影妃的探子,是插在我身邊的刺,我除了他不是應該麼?再說,用他換給你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不是更好?你問我黃鶯出去做什麼了。是在懷疑我把你的行蹤透露給樑筠麼?那麼我告訴你,你猜錯了,我放心大膽的讓黃鶯出去,是因爲我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一樣……”
“我留在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足夠讓我毫不設防的信任,所以我兩次問你,是不是願意留下來,因爲我知道你不是個甘心仰人鼻息的人,確實,你有那個能力去做強做大。我還不至於因爲要強留住一個人而去耍手段,即便是現在,若你想離開,我也不會攔你。”喬言勾脣露出一抹涼薄的笑,“利用?如果你真這樣想,那也隨你吧。”
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再也不看小印子,從他輕輕的麝香味的包圍中移開,踩着虛浮的腳步走去……
有一種傷在付出後痛的更深,淚水充斥得眼球痠痛,無聲的嗚咽在胸腔裡翻滾,喬言目無焦距的躺到自己牀上。這熟悉的傷痕和他給的溫柔一刀新舊重合……
那晚,他宣佈他們的婚事,在她確信他會挺身而出坦白一切的時候,他眉目清淡的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對她說“祝義父和夕兒百年好合。”
山曉,你在哪裡?這世界又開始一團漆黑。
山曉,你告訴我,到底要受傷多深,才能讓我記住教訓不再去輕言相信?
這世界充滿猜疑,讓我舉步維艱,還好有你在我身邊,從始至終,我也只是有你……
耳邊有誰在說着什麼,樂飛哥哥是你在道歉嗎?曾經只想以我此心換彼真心,原來卻是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