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傅卿,您慢點兒”車伕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攙着喬言走下馬車。
素手捋了捋鬢角,揚起脣角,對着這巍峨雄壯的流炎殿微笑。
“少傅卿,你總算來了,身體怎樣了?娘娘很是掛念您呢。”得意公公老遠的迎上來,滿面賠笑。
“辛苦公公了”喬言輕輕向他施禮,得意公公嚇了一跳,倒退一大步,腰彎的更深,“少傅卿折殺奴才了。”
喬言微笑,“勞煩公公帶路。”
彎長的走廊,曲曲折折,是不是要走進這流炎殿都要這麼曲折呢?
殿中央,有紅衣少婦立在晨光中,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好長。見到喬言,臉上漸漸散出奇異的神色。
平凡的面色泛黃,微薄的嘴脣透着一點血色,她的目光停在她的眼眸……
怔怔的出神。
背光的喬言,眸中似是隱藏了一隻跳躍的精靈,她驚訝的發現,那雙靜謐的眸子似曾相識……
“微臣見過太子妃。”襝衽爲禮,她藉故避開她探究的目光。
太子妃攬過她的手,“墨云何必拘禮,叫我藍萱吧。”隨即眼神黯淡,“本宮已經快忘記這個名字了。”
環視周遭,諾大的後殿,一個侍候的丫鬟都沒有。難怪她敢這麼說。
喬言點頭,反握住她的手,“生死離別,亦如海水。看開吧。”
藍萱擡眸,眼中已是霧氣一片,渾圓的美眸,尾略尖而微微上揚,是畫眉鳥一樣的眼睛。
喬言在她的眼裡看見自己的,流動着相同的畫眉般的神韻,只是被自己假飾過,而入眼平凡。
“前兩天收到的消息,”藍萱自袖袋裡取出一張字條“刺殺慕王的刺客已經找到了,不過,是具屍首。”
喬言微笑,卻沒有接那字條,只問道:“萱兒想說什麼?”
藍萱美眸中異彩閃動,啓齒笑道:“墨雲,可別對本宮說你不知道。”收起字條,笑意更濃“得意他總管所有的內侍,少個人他還是知道的。”
“看來微臣無論如何是推脫不掉了。”喬言脣邊漾起大大的弧線,故意調侃“那麼,影妃那邊娘娘你自是已經幫墨雲擋過去了?”
藍萱點頭輕笑:“小喜子本是她的心腹,從你入宮就安插在你身邊,只是,後來多了個小印子日日不離你的左右……”她審視的看了喬言一眼,“那個,是你自己帶來的吧?”
喬言點頭,“我本來以爲自己的小命不值幾個錢,誰知道,竟有那麼多人搶着要。”
藍萱哎了一聲,幽幽的道:“得不到的好東西就要毀掉,是這皇宮所有人的通病,墨雲你至今孤身獨立,恐怕日後要更加小心了,何況你前些日子還整死了張九憐?”
“嗯?”喬言揚眉。
整死?有那麼狠毒麼?
“萍兒自小跟着我,受了那樣的委屈,我心不甘。”
“所以那個倒黴的張九憐就成了你示威羣官的典型?”藍萱目光一轉,復又落在喬言身上。目光哀傷:“當初如果母親有你這般氣勢,也許就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不過,墨雲,你要知道,皇宮裡危機四伏,有時候還是要收斂一點。”藍萱口氣沉穩,隱隱透出皇族的倨傲。
見她神情,喬言輕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站起身,走到桌邊,把玩着玉瓶裡細長的花枝,“我身邊各路王爺的人都有,差不多可以叫起來開個家宴了。”
藍萱倒吸口冷氣,耳邊又傳來她清清淡淡的聲音
“我如果再不有所行動,這顆能想出藥方的腦袋就要保不住了呢。”說着,遞給她一個錦袋。“每日一次,溫水送服。”
“這是……”藍萱大喜過望,一把接過錦袋,裡面放着一個青玉色的瓷瓶。
上次相見,藍萱若有若無的提過她很想,很想和太子有個孩子,承歡膝下。喬言回去想了很久,雖然這個要求聽起來有點奇怪,畢竟太子是她名義上的兄長,儘管沒有血肉之實。但也是周口難平的兄妹關係,若有一日,她的身份被識破,這個她期許的孩子會不會被這個南郡的皇家接受?她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帶着笑問。
“藍萱可否告知和寒陰.門的瓜葛呢?”喬言從花瓶抽出一支花枝,迎着陽光細細打量,說的漫不經心。
藍萱猛地擡眼,驚疑之色立現,不過瞬間又恢復平靜“逃離皇宮之後,我被人所救,入了寒陰.門,虧的師父收留,才保住性命。”
原來如此,喬言點頭,拉起她的手,探出兩指爲她診脈。
“寒氣不是很深,應該是練習寒陰功時日不多,只是寒氣淤積體內才導致宮寒不孕。”
“你的意思是說,並非無藥可治嗎?”
見藍萱眼中滿是嚮往的神情,喬言微微蹙眉:“你真的打算如此麼?”
那日草叢間的明黃色和豔婦的談話,她記憶猶新。樑盟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昏庸,他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一旦太子不瞭解內情而一時衝動聯合外臣逼宮,那麼後果……
喬言打個冷戰,猶豫的看着藍萱。
藍萱星目中發出一閃而過的決絕,“起初我和他僅僅是有着同樣的立場,同樣的目標。我也是因此而盡心輔助他,原以爲自己可以……”
那點光亮消失不見,黑白深處只留有一抹化不開的濃情,“我願意和他一起。他成,我爲後。他敗,我亦是他的妻。”
她目光哀愁的看向喬言“墨雲,你明白我的,對不對?”緊緊攥住那個瓷瓶,藍萱的聲音飄渺的如同天際傳音:“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
一樣的爲了守護,爲了那心底孽生的執念。
金色的陽光灑滿地面,喬言伸出手,陽光穿透指縫,細小的塵埃在光圈裡飄蕩。手掌猛然握住,徒勞的抓不住一點暖意。
陽光,多麼美好啊
可惜,滿地的落花已經枯萎。
整整一月,皇宮安靜的可以住下修行的苦僧。
今日立冬呢。
漫長的秋天終於過去了。
一根“丫”字形枯枝橫斜在路中,一半指向左,一半向右。很好的寓意啊,一個秋天之後,生命的軌跡被宿命的轉盤默默的牽引,緩緩滑向它本該的軌道。人生就這樣被轉個彎。
和自己的理想,格格不入。
“啪”一聲脆響,“少傅卿,你在想什麼啊?”清脆的聲音和着枯枝斷裂的脆響一起傳入耳朵。
喬言擡眸,一個小小的暖黃色的身影團團將自己圍住,身後的小印子滿臉寒霜。
“小殿下,樹枝扎到手,可不好玩啊”見樑待手裡握着折斷的樹椏,嶄新的芡茬突兀的暴露在空氣裡,喬言有點擔心。
樑待調皮的吐了吐小舌頭,將樹枝向身後丟去……
沉重的呼吸聲。
樑待嚇了一跳,回頭看去。旋即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小印子,你什麼時候跟在本王身後的?”
小印子臉上寒意更濃,冷峻的聲音更加嚴肅“奴才一直在您的身後。”
喬言揚脣淺笑。讓小印子侍候着樑待在房裡寫字,自己則出來透透氣。想是小印子攔樑待不住,讓他偷偷跑了出來。
“待兒沒有打擾到少傅卿。”樑待對視着那雙幽冷的眼睛不自覺的向後退,偎到喬言身後,小手環着她的纖腰,怯怯的說着。
喬言莞爾,摸着樑待圓圓的腦袋,上面扎着一個小鬏鬏。煞是可愛。想要將他抱起來捏捏他的小臉,誰知胳膊微一用力,竟引得心口處一陣絞痛,喬言蹙眉,放開樑待,直起身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小姐”小印子看着喬言的臉瞬間煞白,驚慌問道“要不要叫太醫來看看?”
喬言手撫胸口,好半天喘過這口氣,搖頭道“不必,休息下就會好了。”樑待呆呆的站在身邊,被喬言突然地不適嚇住。
“小殿下真是長大了呢,你看,微臣已經抱不動殿下了。”喬言心中泛起一陣愛憐,這樣單純善良的孩子生在帝王家,到底是喜是憂?
“少傅卿”小手拉起喬言,不滿的嘟着嘴“少傅卿的手好涼啊,以後待兒就天天拉着你的手,給你捂熱好不好?”
暖意如初冬的第一縷陽光,直直灑進喬言心裡。
痛楚也如溪流般蔓延全身。
“樂飛哥哥,夕兒心口好疼啊。”小女孩兒原本白淨無暇的臉頰,毫無血色,本能的蜷下身子,蹲在地上,水蔥般的五指抓緊胸前的衣襟。
黑暗像潮水似地涌來,意識一點點的抽離,迷濛中,看見剛毅的眉緊蹙,向自己急急的跑來……
身子軟軟的倒在一個熟悉的懷抱……
“好苦啊。”
小手頻頻搖晃,“不喝不喝。”
樂飛寵溺的握住她的手“乖,良藥苦口。喝光它,有好吃的哦”
“夕兒的手好涼啊”
“以後,樂飛哥哥給你焐手好不好?那夕兒該把藥喝了吧?”
“嗯,夕兒喝。”
咕咚咕咚……
一大碗黑黑濃濃的藥汁被小女孩兒悉數喝盡,小小的臉皺成一團。
“張嘴”
“啊”
甜津津的……
“冰糖哎”
笑容瞬間綻放,窗外的春光一片黯淡。
“少傅卿,你怎麼啦?”樑待驚慌失措的看着喬言的身軀直直的向後倒去,大叫“快來人,傳御醫,快!”
身子落進一個懷抱,卻不再熟悉,周身被清冷的麝香味包裹,喬言最後一眼看見的是純藍的天空,澄淨的不摻雜任何雜質,像極了某人那雙溫柔的眼睛……
那時,亦是這樣。
“少爺,四小姐的病……”老太醫欲言又止。
“張太醫直說無妨”樂飛劍眉高挑,語氣裡有掩蓋不住的緊張。
老太醫擔憂的向屋內望了一眼,輕聲說道“小姐患的是‘四季傷’,每到節氣交換必會發病,發作時,痛徹脊背。必須及時服藥鎮住疼痛,否則……否則,恐怕有性命之憂。”
“張太醫,你知道,夕兒是義父的掌上明珠,你儘管開藥,其他的,相府自會處理。”
“少爺,恕老夫直言,四季傷是醫界公認的頑疾,至今,還沒有什麼藥能夠徹底根除,而且……”
“而且什麼?張太醫,我要聽實話。”樂飛臉上寒意四射,手掌因爲緊張而緊緊攥拳。
老太醫嘆口氣,對着那張朗眉星目的臉道:“而且這頑疾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加劇,每輪過一次四季,便會加重一分。”
看着樂飛一點一點冷下去的面肉,老郎中狠下心的接着說道:“還有,四小姐不宜房事,而且終生不能生養。”
震驚,慌張,疼痛。
樂飛百般滋味盈.滿於心,耳邊老太醫的聲音已經飄渺模糊起來……
“那樂飛哥哥娶了夕兒就能永遠陪着夕兒了呀。”
昔日的誓言該如何是好?
夕兒,你要我拿你怎麼辦?
“樂飛哥哥”細弱蚊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樂飛猛回頭。
再看時,老太醫已悄然退下。徒留一聲嘆息迴盪在空氣裡,將凝結的空氣襯托的更加悲傷。
“夕兒,不好好躺着,怎麼起來了?”那滿眼的柔情與疼惜蜜糖般粘在林夕的眼裡,此時,它更像罌粟花的汁液,芬芳的苦澀。
臉上的淚水洶涌而出,樂飛將她擁在懷裡。輕柔的撫摸着她的肩背。“別哭,哭是最傷身的呢,小傻瓜。”
手背上濺起一團水花,林夕驚詫的擡頭“樂飛哥哥,你也哭了?”
“好吧”樂飛騰出一隻手,爲她揩去淚水,“夕兒不哭,樂飛哥哥就不哭。”
“嗯,嗯”胡亂的擦着自己的小臉,林夕倔強的將淚水逼回眼眸深處,“你看你看,夕兒不哭了呢。”
七情之中,怒傷肝,驚傷腎,喜傷心,怒傷肝,悲則五蘊俱毀。
“四小姐不宜房事,而且終生不能生養。”
一抹嫣紅自嘴角緩緩溢出。
“夕兒!”
或許一切都太美好,老天賜予她絕世的傾城容貌。慈愛她的義父,寵溺她的山曉,還有深愛她的樂飛哥哥。
一切都太過美好,所以必有缺憾。
而這,註定是他們一生堪不破的永殤。
或許還是她終生逃不開,躲不掉的劫。
“樂飛哥哥”勉強睜開雙眼,慘白毫無血色的臉上驀然勾起一抹笑,脣畔的弧線和着那道鮮紅,妖異的魅惑。
“夕兒不要嫁給樂飛哥哥了,夕兒要看着樂飛哥哥子孫滿堂的變成老爺爺……”
聲音漸漸輕了下去,樂飛痛苦的看着她緩緩的閉上眼睛。
黑暗排山倒海……
思念蜂擁而至……
我再不能是你的妻,不能和你同享天倫之樂,在你的生命裡,我只能做一個旁觀的看客,靜靜地祝福你和未來的她,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樂飛,繁花落盡。
是冬天了呢
看,夕兒又捱過一輪秋冬了。
此時的你,有沒有想到我呢?
樂飛,我多想那個和你百年好合,多子多福的人,是我啊……
牀邊似乎有人站了許久。
劍眉星目,棱角鮮明的臉龐。
是你麼?
是你來看我了麼?
你還是放不下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