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的一聲,銀針如同一根冰凌被打進屋頂的房樑。
隨着聲音一起落下的,不止有房樑上的灰塵,還有一個活生生的人。
高大的身軀,身上有連日奔波的痕跡,甚至肩膀的衣服褶皺處已經積蓄了一些可以用肉眼識別的塵土。不知何時,邵樂飛已經毫無聲息的來到了他們所在的別院。而他似乎在遲疑着什麼,不敢貿然現身。
爲什麼不敢現身?邵樂飛在心裡問自己,結果他沒有一個貼切的答案。這些年來,不止是在和心愛的女子分散之後的這些年,還有那些更久遠的,更遙遠的記憶中,他都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恐懼和猶豫。
邵樂飛那日被莫名的放掉心中就一直有個疑惑,他不知道爲什麼樑楓會忽然改了主意放他離開,在他刺殺了他們最得力的軍師之後,原本以爲會是一個玉石俱焚的下場,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直到在路上北歸的時候,在手下人們的議論之中,他才漸漸明白過勁兒來,那個相貌平平的軍師霄蘭原本生的不是這個摸樣。似乎有一種力量促使他繼續追查下去,他叫人找來了軍師的肖像。
於是,一個真實的答案呼之欲出。當下,邵樂飛,這個久經沙場的男人一瞬間明白了什麼是痛心疾首。
這是一個怎樣大大的烏龍!他急於知道這件事的真僞,甚至在心裡他聽見有一個聲音隱隱約約的叫嚷,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那個醜女人只是個從不相識的路人而已。不會是她,不會是她。
然而,他錯了。徹徹底底的錯了。
牀榻上那個沒有絲毫生氣的女人,那樣一張慘淡的毫無生機的臉,赫然是記憶中讓他魂牽夢縈的笑靨。真的是她!
兩年的光景未見,腦海中對她的印象非但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模糊,反而,經過內心的剖析和自我的審視變得越發清晰起來。一顰一笑,一語一言,一動一靜,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仿若用刀尖生生刻在心上,寫在腦裡一般。林夕這個人,這個名字彷彿在他的心裡一下子跳了出來。滿腔的感情簡直立馬就要澎湃而出!沒錯,是她!
卻讓人更加心疼。
找到了,尋到了,同時,毀掉了。是被他自己這雙手生生毀掉的。邵樂飛茫然的瞧着牀榻上慘白如金箔般顏色的臉,驚懼不已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就是這隻手將她送上了黃泉路麼?
踉蹌着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觸碰她,兩隻胳膊扎楞楞的張着,又似乎是想要將她抱起。
“如今,你還不肯放過她麼?”驀然,他聽見身邊有一個清冷到冷漠的聲音。循聲看去,他首先看到的不是說話的那個人,而是一隻細長蒼白的手掌正緊緊的握在霄蘭的手腕脈門處,不斷的爲她送入真氣。
再然後,一張清冷邪魅的臉頰映入眼中。那是手的主人的臉,類似女子鳳目的眼睛裡閃動着冷冽如刀的殺機,他是恨他的。這一點,邵樂飛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清楚的知道,而一個男人恨另外一個男人的理由也很簡單。
雖不是慣走風月場的老手,但邵樂飛畢竟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一時間,說不清是妒忌還是羨慕的神色就浮上了他的臉。
手的主人對他的怒意絲毫不見,自顧自的說,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過一次。“你來做什麼?”
邵樂飛不知該怎樣回答。
“來做什麼,是來看她怎樣死去的麼?你還真是心狠啊,邵將軍。”語氣裡是忍不住的嘲諷。
邵樂飛閉了下眼睛,再睜開,完顏印碩看見他的手掌在袖子裡攥起又握緊,似乎在做着很激烈的爭鬥。終於理智還是佔了上風,他讓自己的聲音儘量聽起來平穩不發抖,“她是誰?”
像是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完顏印碩同樣蒼白的臉上閃着諷刺的笑意,“她是誰?問問你自己的心吧。”
如此,便等同於回答。
果然,是她。
他相信自己的視力沒有問題,那一問更像是爲了欺騙自己而已。去沒能如願以償的自欺欺人。
“沒錯,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就是來自中州相府的四小姐,林夕。”
他每說一個字,就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在他的胸口狠狠的切過。毫不留情的來回拉扯。
原來所謂的痛斷肝腸就是這種滋味。邵樂飛恍惚間想起來小時候他們一起去趕廟會的場景。那樣熱鬧的京城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人羣,沿街擺放的小攤販聲聲叫賣,叫嚷着招攬前來趕廟會的人們駐足。街上還有好些的雜耍,猴戲,甚至還有胸口碎大石這樣的江湖把式。小小的他們走着走着就看傻了眼,最後,被人流擠得失散了方向,就在他着急萬分的時候,一位身穿僧袍的白眉和尚領着一個小小的童子,拉住了他的衣裳,告訴了他一生的宿命。
小小的他當時只道是和尚騙人,匆匆給了些許銀兩塞到他手中,自己又去急忙忙的尋找失散了四妹,心裡有點不踏實,他回頭看去,卻見那個老和尚臉上帶着洞察世事的笑容,信手將那些散碎銀兩放到一個雙目失明的乞丐手中。
小小的他還不知道,他一生的軌跡已經全部在他的眼裡,也同樣的,在自己的手裡。
如今,再被他自己親手毀滅掉所有的幸福。卻無法選擇。
“夕兒……”顫抖着的聲音從他的脣邊溢出,帶着身體某一處碎裂的聲音,輕輕的,脆脆的,好聽的像是咬了一口秋天剛剛熟透的梨子。
知道自己再呆下下去就會忍不住吐露心聲,邵樂飛狠狠閉上了眼睛,一轉身,掏出一件東西,攤在掌心,“這個藥每日給她服用,或許還可以。”
一道弧線優美的閃過,藥瓶被完顏印碩用大接引力拿到手裡。倒出來一看,但見是一種和血的顏色如出一轍的圓滾滾的藥丸,藥丸做的不是很工整顯然是在短時間內將它們趕製出來的緣故。
沉默了一會兒,完顏印碩背對着那個男人,聽見他離開時帶起的風聲。半晌無語,誰能說得清這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對錯?至少,他已經混亂。
似乎是一種情與愛,恨與痛共同糾葛起來的網將他們兩個緊緊包裹起來,別人進不去,他們出不來,彼此糾葛,彼此纏繞,永生永世都不能算的清楚分明。
牀榻上的女子,手指微微動了一動,聽到了,她好像聽到了,竟然在這個時候聽到了!他的聲音。難道他還沒有回到中州麼?難道他還有什麼不測麼?
掙扎着想要睜開眼睛來看,想去確認是不是真的是他,然而,眼前還是如同之前一樣,黑暗將她包圍得如同銅牆鐵壁。她看不到,也已經分不清是不是一種錯覺。
緩緩睜開眼睛,入目是雕花的大梁,緊緻的方磚碧瓦,眼珠慢慢移動,她的視線邊緣有一對包含深情和心痛的眼眸,正在默默凝視着她。
勉強動了動,竟然可以活動那隻沒有被他抓在手裡的手臂,纖細蒼白的手指顫巍巍地伸出,指向屋頂,失去血色的脣微微開闔,發出歡喜的嘆息,霄蘭絕色悽美的臉上閃動着如同嬰兒般純潔透明的笑容,“你看……好美。”
什麼?
完顏印碩順着她的手指看去,那裡依舊是雕花大梁,方磚青瓦。沒有任何的異樣。
他忽然間有一種入骨的恐懼,霍地低頭:“夕兒!”
“好美。”她躺在柔軟的牀榻裡,身子整個都凹陷了進去,仰望着虛無的屋頂,,脣角帶着一絲不可捉摸的微笑。
半空裡那些閃耀的亮光和錯落的斑點如同一個個會跳舞的精靈,在夏季獨有的炎熱中舞出一片清涼,她的眼前是一朵朵美麗的蘭花,生長在幽靜的谷邊的蘭草,她一生的最愛。
但是卻沒有人知道,她爲何獨愛蘭花。
她甚至都沒有告訴邵樂飛和山曉,她曾經在那次的廟會上遇見了一個怎樣的怪人。他不大高的個子,領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童子,向迷失了方向的她走來,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看見比她高出一頭的那個小童子有着一對好看的桃花眼。
繼而,那個有着白色眉毛的老和尚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危昴星的故事。他說了很多,幼年的她雖然不懂,卻在冥冥之中感覺到那些話對自己十分重要。他說的很深奧,卻有一句她聽懂了。他說,她的一生將有三次攸關生死的坎坷,而每一次的坎坷的起源都是因爲她的癡戀和執拗。也可以說,她的一生會死在一個最在乎的男人手上。
和尚告訴她,她的命運很是罕見,相術中把它叫做,“永殤。”
臨走的時候,老和尚折斷了街道邊花店的一株蘭草,將它插在她的髮髻上。像一種宿命的安置,雪白的蘭花便是她優美又蒼涼的一生。
“蘭……好多蘭花。”雙眼迷離的眷戀的瞧着半空,她在說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話。
曾經希望能有一份別的感情取代一直稀缺的親情和母愛,然而,一切終究還是擦肩而過。
蘭花變作了很多細小的花瓣,撲簌簌的落下,掉在她的脣上,睫毛上,癢癢的,她想伸手去抓,卻沒有任何的力氣。
她輕輕的笑了起來,那個宿命的諫言,果然終於……要結束了麼?只是那個號稱天下第一的佛理大師,能有洞徹鬼神命運的老和尚,你一定算不到,我的命不是完結在那個男人的手裡的吧?
想着,想着,霄蘭再次陷入了深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