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梧桐626,真是生猛啊!每日一彈,強大如斯!)
從接到兀朮五萬大軍潰滅的消息那一刻起,完顏宗輔就知道,他的政治與軍事生涯完了。不僅是他個人,連同他的大金國,從此刻起,再也休想延續從天會三年到天會八年(1125-1130)這黃金五年的巔峰,歲歲牧馬中原,盡取漢家財富了。
五萬大軍吶!近半是純女真精兵,是整個東路軍的精華。還有大金國的皇子,四大身經百戰的忒母級戰將,全淹沒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大江裡!
黃天蕩!長江!韓世忠!天波師!
完顏宗輔腦海裡翻來覆去盤旋着這幾個字眼,腦袋像炸裂一樣疼痛。
大堂一片狼藉:軍報揉成一團碎屑,紙屑灑滿地,桌案被劈成爛柴,棗木交椅稀吧爛……完顏宗輔就捧頭佝僂踞坐在這垃圾堆一般的場所,久久不言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堂外傳來合扎的小心問話:“副帥,可否清理一下?”
沒有得到回答,那合扎正進退失據,左右爲難之時,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速速清理乾淨,副帥要升帳議事了。”
聽到這個聲音,完顏宗輔總算動了一下,緩緩擡頭——短短半天時間,宗輔頭上竟多了幾綹銀絲。鬍鬚黑中雜白,那張阿骨打家族典型的圓餅臉,竟拉長成了豬腰子臉,一雙眼睛佈滿血絲。
“是撻懶啊……你回來了,帶回多少兵馬?”堂堂一個執掌十數萬大軍的副元帥,見到手下將領,問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真是見者驚愕,聞者心酸。
來者一身厚甲。覆着厚厚一層黃土。以至於掩蓋了盔甲原本的顏色。這金將很年輕,儘管風塵撲撲,鬚髮含垢,仍可看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年輕金將長長一躬。聲音微帶哽咽:“是。完顏彀英回來了。所部人馬四千,未有大損,掠取財物無算。請副帥安心。”
這年輕金將,正是完顏銀術可之子,完顏彀英,小名撻懶。十六從軍,從滅遼、到破太原、到攻東平府、到追襲宋主、到取荊南地,一路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目下不過二十四歲,已經是金東路軍中最年輕的都統。
太祖阿骨打尚建在時,就很讚賞這完顏彀英,完顏宗輔指揮作戰方面的能力或許不及幾位兄弟,但在識人方面,還是有點眼力見的。對完顏彀英委以方面重任,令其獨領一軍,剽掠荊南。
完顏彀英也不負厚望,一路攻掠。在金軍受阻於潭州、常武時,以數百騎破千軍,宋軍望風而遁。正當他揮師不斷深入南方時,接到右副元帥府緊急軍令,即刻搬師。完顏彀英遠離江南主戰場,尚未獲悉兀朮軍覆滅的消息,認爲是例行的夏去秋來的南略結束。當下沿途飽掠,滿載而歸。
不過,完顏彀英大軍在行經江淮時,就聽到了黃天蕩大戰的傳聞。完顏彀英大吃一驚,意識到大事不妙,急忙加速行軍,第一個趕回開封。
完顏宗輔不想在屬下及小輩面前失態,勉強振作,點點頭:“把人馬完整帶回來就好,再過幾天,估摸着左監軍的三萬大軍、烏林達泰欲的五千軍,還有分散江淮、京西各地的兵馬也將歸攏……我們,該回家了。”
完顏彀英有點不敢置信:“黃天蕩之戰,包括四皇子在內,全軍覆沒之事……當真?”
完顏宗輔木然道:“若是宋軍,絕不可能;但天誅軍,沒有什麼不可能……”
完顏彀英緊握雙拳,切齒道:“這天誅軍,真想與之一戰!我阿瑪的仇……”
完顏宗輔翻着眼皮看着這年輕銳氣的將領一眼,漠然道:“銀術可乃我大金不可多得的宿將,生平幾無敗績,卻在增援太原時,一夜而亡……撻懶,你還年輕,有銳氣是好的,但萬萬不可衝動輕敵。”
完顏彀英急道:“可是,我們就這樣敗走?來年只怕再難入中原啊!何不趁着大軍聚合的機會,兵發洛陽,攻襲潼關,與天誅軍見個真章?此時若不除之,他日必是我大金心腹之患。”
完顏宗輔嘆息道:“天誅軍早就是我大金心腹之患了,惜乎覺察太晚……從此刻起,攻守勢易,我軍已無力再對天誅軍發動強攻了。天誅軍在京兆府、在永興軍路,集結了超過六萬大軍。以我八萬久戰疲憊之師,如何與據險而守、以逸待勞的精銳之敵對撼?我敢說,若我們這樣幹,那個狄烈正求之不得。”
完顏宗輔與完顏彀英的想法,正代表了金軍目下的兩難選擇:是戰!還是撤!
戰!以金軍南征的久疲之師,歸鄉情切,加之盛夏即至,這種天時地利人和俱無的硬頭皮上趕的作戰方式,對上以逸待勞的強悍敵手,勝算實在太低了。搞不好賠了兀朮軍不算,還得賠上整個東路軍。身爲東路軍統帥,完顏宗輔冒不起這個險,擔不起這個責。兀朮軍完了,完顏宗輔的軍政生涯也完了;若是東路軍完了,他完顏宗輔的性命也就可以交待在這了。
撤!這一去,恐怕就再也無法踏足中原了,甚至連兩河、真定、中山、燕京都得讓出——地盤無所謂,金國夠大了,也不在乎這片平原之地,最主要的是,咽不下這口氣啊!被敵人淹殺了五萬人,弄死了一個皇子,擒殺了好幾員大將,東路軍精華,毀於一旦……就這麼一走了之,如何向朝廷交待?如何向東路軍的將士們交待?如何向國內那些正翹首期盼自家男人象以往一樣,帶回大量戰利品及奴隸的女人們交待?
戰?還是撤?這真是個問題。
三月初一。經過近一個月的召集,遍佈京東、江淮諸路的南略諸部金軍,大部分陸續返回開封,或者正在行軍路上。
在開封府衙正堂,完顏宗輔正召集各軍將領議事,商議是戰還是撤的問題。
不得不說,完顏宗輔是個挺謹慎的人,雖然佔據了宋國故都,但完顏宗輔無論是建右副元帥帳,還是衣食起居。聚將議事。都設在開封府衙,也就是當初的留守府。對近在咫尺的皇城皇宮,除了參觀之外,絕不留宿辦公。以免落人口實。被抓把柄。
金東路軍散佈在南朝各地的高級將領。除了死了的與失蹤的之外,幾乎悉數到場——元帥左監軍完顏昌、河南副都統完顏拔離速、揚州都統烏林達泰欲、真州都統完顏彀英……
完顏宗輔看着寥寥諸將,還有空空座椅。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半年前,這裡聚集着多少東路軍的精英啊:兀朮、斜卯阿里、赤盞暉、烏延蒲盧渾、耶律馬五、韓常、完顏賽裡……可如今……
“賽裡與斡魯還沒下落麼?”完顏宗輔的開場白,卻是從問這兩員大將的下落開始的。
“沒有……”拔離速一臉沉重,“末將無能,追查數月,窮盡手段,迄今仍無半點消息……”
“罷了……”完顏宗輔扶了扶額頭,長嘆一聲,這樁百人集體失蹤事件,困擾了他整整三個月,始終無解。他也曾懷疑過天誅軍,但均州距離商州着實不近,中間還隔着個鄧州,實在不太可能。而要跨越敵佔區執行這樣的斬首行動,那情報精確與行動能力得要多高才行?遠遠超過這時代軍兵的執行能力,完全不可想像。
這其實還得力於狄烈保密措施做得好,迄今爲止,金東路軍方面,無人知曉是他這位天誅軍主指揮了一場黃天蕩之戰。更不會知曉他打完就走,跑到海外擒龍去了。倘若狄烈行蹤泄漏,完顏宗輔只須動動腦子,在地圖上劃出他的南下路線與行進時間,就不難推測出這樁無頭失蹤案的真兇。只可惜,狄烈的行蹤對金軍而言還是個迷,所以,完顏宗輔眼下只能繼續困惑下去,無解。
金東路軍散佈在南朝諸路的軍隊,目前尚有兩支主力部隊沒動:一支是拔離速的二萬河南府金軍,一支是移刺古的萬餘輜重兵。
拔離速的二萬軍,是奉完顏宗輔之命,原地待命,不得擅離,全力防禦陝、虢二州及京兆府之敵。移刺古的萬餘兵馬,則是完顏昌留下的。
完顏昌在打下青州、東平府以及江南宋軍後勤補給基地徐州之後,繳獲了大量物資,收穫比佔據東京的完顏宗輔及攻取河南府的完顏賽裡二者合起來還多,僅次於兀朮軍的繳獲。這麼多的物資,大多集中在泰州,如果帶着這巨量物資上路,在這雨季時節,道路泥濘難行,估計走到三月中旬都未必抵達得了開封。故此,完顏昌率二萬兵馬先行輕裝上路,留下千餘正兵及萬餘輔兵、役夫,在後面慢慢運輸物資。
自打縮頭湖賊軍逃出海外,楚州趙立戰死,邵青餘部被擊潰,金軍重佔楚州之後,淮北一帶已是金軍的天下,安全無虞。所以完顏昌纔會放心率主力先行北上,讓移刺古在後面收拾手尾。
至此,金軍主要將領及四萬大軍已集中開封,除了拔離速二萬軍不動,尚有約二萬兵馬,已經準備上路或正在路上。北撤行動按照完顏宗輔的計劃,有條不紊進行着,現在就是要看究竟是直接走人,還是打一仗再走人。
完顏宗輔將黃天蕩之戰的結果,一一告之諸將,長時間的痛苦過後,完顏宗輔已經顯得平靜許多,恢復了一貫冷靜。
在座諸將中,大多數都已知曉這消息,其中完顏昌更是差點參與了這場戰役,所以他也是最早一個收到戰敗消息的。只有距離主戰場最遠的拔離速,只聽到傳聞,真實情況,尚首次聽聞。
拔離速也曾是兀朮帳下大將,他還是第一個殺到揚州的金將。怎也想不到,不過短短數月,當日一起縱橫馳騁、笑傲江南的主帥與袍澤,竟一戰俱亡,還葬送了五萬大軍。大金立國以來,何曾有過這樣的慘敗?
震驚痛恨過後,拔離速斷然道:“戰!必須要戰!此時不戰,來日我軍再與天誅軍照面,只怕再無決戰勇氣。此後只能縮在長城以北,等着天誅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如此,大金危矣!”
拔離速是老將了,他不可能不知道,金東路軍目前的狀態不佳、實力大損,實不宜在此時連續作戰,但是,他仍然堅持要打一場,自有其道理。
在場諸將無不是久經戰陣的宿將、戰將,對拔離速的擔憂,也是深有同感。吃了這麼大的敗仗,損失如此慘重,就這麼夾着尾巴逃回國,今後不是還能不能踏入中原的問題,而是軍隊還敢不敢與天誅軍對陣的問題。一支軍隊如果失去了向敵人拔刀的勇氣,就算是完了。從白山黑水中殺出的女真人,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在座諸將中,恐怕也只有完顏宗輔一人真正明白對手有多可怖。從天會五年進剿太行開始,完顏宗輔就與天誅軍打交道,麾下將領全與天誅軍交手了個遍,基本上沒哪個贏過,損兵折將不要太多。他太瞭解這支軍隊的可怕了。三年前,這支軍隊還只是一隻虎崽的時候,就嗷嗷咬得敵手生疼,如今已成長爲一頭咆哮猛虎,狼一般的金軍,又怎能對付?
打,不一定能挽回軍心士氣;但不打,還真有可能出現拔離速所說的那種糟糕至極的情況。
打還是不打?真是糾結到蛋疼!
“我看這樣,敲山震虎如何?”
說這話的是完顏昌,在座金將中,無論輩份、資歷,完顏昌都是最老的,即便是完顏宗輔,都得喊一聲叔。衆將一見這宿將開口,精神立即爲之一振。
完顏宗輔客氣道:“請左監軍明示。”
完顏昌捻着灰白的鬍鬚,慢條斯理道:“佔據陝、虢二州的李彥仙,屢屢對抗我軍,又與天誅軍結成同盟,近來更是與逃至王屋山的翟氏兄弟暗中勾連,殊爲可惡。我等何不趁此機會,聚大軍一舉擊之,滅李彥仙,奪陝、虢二州,陳兵於潼關之下。天誅軍若出兵潼關,我軍可與之決戰一場,力求勝之,則軍心可固。若天誅軍欲憑關隘之險據守,我軍也不強攻,揚威於關外,則軍心亦可恢復。而天誅軍不聲援盟友,不敢出關而戰,其軍心士氣必大受打擊。如此,我軍可不戰而達目的。”
完顏彀英狠狠攥拳道:“天誅軍若出關,務必讓末將以鐵騎碾之。”
拔離速與烏林達泰欲也頻頻捻鬚點頭。
完顏宗輔大讚道:“果然薑是老的辣,左監軍此計大善。我軍攻陝州,天誅軍必派一支先鋒軍先行增援——全力吃掉它,如此,軍心可復振。不過,我軍仍以北撤爲主,邀擊爲輔。破李彥仙,吃掉天誅軍一部足矣。進逼潼關則失之冒進,極易被天誅軍黏纏難脫,屆時演變成一場大決戰,對我軍極不利。”
完顏宗輔終究還是不敢小覷天誅軍,不敢全面放對。不過他這個思路也是正確的,圍城打援,一擊而走,振我軍心,決不戀戰。故此得到衆將一致贊成同。
“速戰速決,本月之內達成作戰目的。然後大軍北撤,最遲四月,全軍人馬必須渡過黃河,諸君,努力!”
完顏宗輔這個決策已經夠謹慎的了,但他絕對想不到,過不了多久,他將會爲今日之決定,腸子都要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