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太原城,黑沉如墨,除了城牆與角樓的飄忽火光,整個城池彷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死沉死沉的。不過在太原府衙的議事堂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狄烈在入夜之後,就被引領到府衙外院,與三名金兵一同擔任巡邏的任務。經過狄烈觀察,這種四人一組的巡邏隊,光是在外院,就有八隊,內院只怕更多。想來也不奇怪,現在這府衙之內,集中了太原城所有中級以上的將官,可謂菁英盡匯,焉能不全力護衛。
狄烈一邊巡視一邊不時瞅上內院幾眼,心想要是那枚戰術手雷還在手上的話,只消衝過去,朝屋裡一扔,太原城轉眼即破……當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且不說手上沒傢伙,就算真有那麼一枚大殺器,自己也未必能短時間內突破至少四道防守關卡。而等自個渾身浴血殺到那議事堂外時,估計那動靜早就讓裡邊炸開鍋,誰還會老老實實窩在屋子裡等自個扔炸彈?
武器再好,也得出其不意才能發揮最大威力,這般明刀明槍殺上門去,幹不掉敵人還自陷險局,那不叫勇敢而是莽撞。因此,這想法雖然極具誘惑力,但狄烈還是將之甩到腦後,一切照原計劃行事。
當一更的梆子聲響起之後,狄烈已看到許多身披甲冑的金軍將官陸續入府,之後議事堂內就熱鬧起來。很顯然,完顏銀術可的到來,令太原守將們一掃沉悶之氣。平添了不少信心。
這倒不是全是因爲銀術可帶來了幾百騎兵,而是銀術可本人的到來無論以其人的聲望威名,還是在金西路軍中舉足輕重的地位,都表明了金軍高層對太原必救的姿態。
更爲重要的是,由於之前完顏突合速突然閉門不出,守城事宜多交付高勇處理。高勇是燕地漢兒出身,手底下卻多有契丹人、渤海人甚至女真人,以往上頭有韓慶和當靠山,尚能勉強壓得住場,可是現在韓慶和掛了。突合速萎了。他區區一名步軍副都指揮使,無論官職身份,都不能服衆,一度造成指揮上的不協調與混亂。
現在總算好了。太原金軍的老上司銀術可橫空出現。便可收拾殘局。統合諸軍了。
狄烈對議事堂的位置大體也是知道的,眼見時候差不多了,在這裡轉悠下去也看不到什麼。還不如早些到狙擊點去,用瞄準鏡觀察,或許還能看到更多內容。
狄烈一邊隨着幾名金兵巡邏,一邊反覆推敲到達狙擊點的路線,以及得手後撤離的方案,正想入神,就見院內月洞門處,一人大步而出,正是韓常。
韓常臉上有着掩飾不住的笑意,看到狄烈這一隊巡邏兵,便走近問道:“有無異事?”
四名巡兵中,狄烈的“身份”最高,當即行禮迴應:“無事。”
“嗯,無事便好……對了,那阿脫及他的兩名下屬還未歸隊嗎?”
“回都使的話,屬下未見。”狄烈心下暗道,“想找這哥幾個,到閻羅殿去尋吧。”
“如此不遵軍紀,若找見這這三人,當重責軍棍!”韓常臉色恨恨道。
狄烈見韓常先前出來,臉色還是很不錯的,看來銀術可的收權與降伏行動進行得蠻順。當下試探道:“大帥那方面沒問題吧?”
韓常嘿嘿一笑:“大帥出馬,如何會有問題,更何況……”說到這裡,韓常頓了一頓,想了想,覺得狄烈幾人都是與他一道從洛陽殺過來的,算是一個戰壕裡的人,告訴他也無妨。當下低聲道:“太原城的都管完顏突合速貴人,中了天誅賊軍的暗算,十停性命已去了九停,早已無法視事。大帥此來,正好接過這副擔子……”
這絕對是個意外之喜,狄烈差點要拍大腿了。此前張銳曾經向他報告過,打了那龍虎大王一槍,但不能確定彈丸是擦身而過還是着實擊中,狄烈自然也不會往好處想。沒想到非但擊中了,而且還是重傷,再聯繫到此前連續多日,未見突合速這位太原都管上城牆督戰,更沒見到他拿出龍虎大王一貫的氣勢,打防守反擊。這就證實了,的確是重傷垂危……如此一來,今夜的目標就少了一個。
現在目標只有一個完顏銀術可!只要在衆目睽睽之下,當着太原金軍所有中、高級將領的面,將這位西路軍大將爆成一團肉醬,相信太原守軍最後一絲抵抗的勇氣,會徹底崩潰。
沒錯!就這麼幹吧!
韓常是來查崗的,與狄烈聊了幾句後,便離開巡查下一個巡邏小隊。等韓常去遠後,狄烈也藉着尿遁閃人。他所在的這個巡邏小隊所轄的巡邏路段,正好在府衙的側門與後門之間。這也就是說,狄烈只需翻過圍牆,再轉過一條街,然後拐進一片林蔭道,走上二百米,就能到達狙擊點。
路途近,耗時短,可以有效地避開霄禁的巡兵。當然,此一去長時間不歸,極有可能啓人疑竇,不過現在狄烈已經不在意是否會暴露了。如果一切順利,天明之後,這太原城就將易主,老虎身上的這身狼皮,也該脫下了。
太原金軍兵力本就不多,今夜又勾抽了大量軍兵集中府衙巡防,形成了內緊外鬆的局面。狄烈翻出府衙之後,將瞄準鏡的夜視功能打開,邊走邊打望一眼,小心一路行去,除了碰到兩隊二十餘人的巡兵,便再無其餘。這一點與府衙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情況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有了夜視鏡的幫助,不要說是明面上的巡兵,狄烈更籍此躲過了兩批暗哨,心下暗道僥倖。之前隱約聽到巡邏小隊中有人提到,韓常接管了警戒防衛之後,非但加強了府衙的巡防,更在四周佈置了十餘道暗哨。在這烏漆麻黑的夜裡,夜行者想不驚動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暗哨,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然,狄烈手中的高科技產品,將一切不可能化爲可能,最後順利到達天王堂前的老槐樹下。狄烈在攀爬大樹之時,腦子裡還極爲不應景地想起那首名句“天空中沒有留下痕跡,而鳥兒已經飛過。”
狄烈在日間已經看好了,老槐樹中上部分,有一根水桶粗的橫枝杈出,那位置高度合適,而且樹葉也因長期被香菸燻烤,枯黃掉落了不少,視線比較清晰。
白日裡人多眼雜,狄烈沒法預先踩盤子,直到爬上大樹,找到看好的位置,把手指合成個相框比照了一下,終於長吁一口氣,成了。
不過跨坐在這樹杈上,所取的狙擊位並不是很理想。最好是半蹲位,當然這樣身體平衡就有點懸,若有繩索綁定身體最好不過。狄烈沒有繩索,不過這難不倒他,這身金兵的“狼皮”反正沒用了,用匕首切割成條狀,打結接起來便可代替繩索。
狄烈先將槍盒取下掛在樹枝上,然後用布條一頭挽系在頭頂上方的樹枝上,一頭打了個登山結栓住自己的腰胯。固定好後,纔打開槍盒,開始組裝狙擊步槍。儘管夜不能視物,但對任何一名合格的狙擊手而言,矇眼組裝槍械,不過是一項基本的技能而已。
狄烈雖然很長時間沒使用這把大狙了,但依然會隔日上油保養,有事沒事裝拆練習,保持手感。因此,當他再次使用這支伴隨着自己來到這時代的“老夥計”時,竟無半分生疏感。那種隱匿於暗處,掌控他人性命的刺激感,再次回到身上。
組裝完畢後,狄烈壓上一匣原裝標準彈,同時將一匣特種彈插在野戰服的彈袋上備用。這一次的狙擊,關係到一場大戰的結局,實在太重要,他必須要最好的子彈。
做完這一切後,遠處傳來梆子聲,狄烈擡腕看了看,指針顯示已經是十點一刻。狄烈意識到時間不多了,從韓常那裡得到的消息表明,銀術可的整合工作進行得很順利,軍議隨時會結束。狄烈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快找到並鎖定目標,然後將改變太原乃至整個河東戰局的一顆子彈準確打出去。
如果是在白天,要在高牆碧瓦、重屋飛檐的府衙裡找到那一間是議事堂,還頗費一番功夫,但夜裡就太好認了燈火輝煌處就是。
其實議事堂也不過在廊柱上掛了幾盞燈籠,室內點了一排粗莖蠟燭而已,距離“燈火輝煌”差老大一截。只是在周遭一片漆黑的情況下,這點點亮光,已經算是燈火通明瞭。
距離,四百五十米;風向,東南,約爲二級;時近初夏,夜間溼度頗重;枝葉搖擺,身體隨樹杈微動,半蹲位的射擊姿勢不能持久。這些都是不利因素。不過比起最大的不利因素難以找到目標,以上皆不算什麼。
狙擊步槍上安裝的瞄準鏡,只有夜視功能而無熱成像功能,所以雖然可以確定目標就在議事堂,但根本不知道在什麼位置。狄烈估算過,自己只有開一槍,至多補一槍的機會,必須親眼見到目標時才能扣板機。
那麼,什麼時候或者說是在什麼情形下才能見到目標呢?
答案是,軍議結束的時候。
老槐樹婆娑的葉影裡,狄烈安靜如撲食之前的獵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