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黃昏。
天邊的流雲被夕陽渲染得彤紅髮亮,在初夏的獵獵長風中,不時變幻着各種形狀。
三天,整整三天。阿術唯一的消遣就是看天上的雲捲雲舒、日落月升。有時候他真有些相信,如果再這樣看個十天半月的,有可能變成主人所說的“哲人”。聽主人說,那是一種境界上接近仙人的狀態……但是阿術卻沒那種慧根。相比之下,他更願意看到阿懶那張死氣沉沉的疤臉。
但這三天中,甬道上除了有數騎傳信兵,例行來回通報消息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等待,枯燥而無盡的等待。這讓阿術想起了少年時期,自己跟隨伯父去狩獵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們也是足足等待了兩天兩夜,但是到最後,卻只收獲了一隻松毛鼠而已。現在阿術已經打破了自己的狩獵時長紀錄,他只希望,這一次的結果,不要像那一次一樣……
想到這裡,阿術不禁將目光轉向狄烈——
三天以來,這位主人就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殘破的二層塔基邊上。餓了就吃點東西,困了就將皮氈一卷,和衣而睡。除了大小解及每天早晨在塔樓底下的亂石堆上活動鍛鍊身體,其餘時間,就是趴在那裡一動不動,透過那個神奇的“魔鏡”,觀測甬道及軍寨的情況。
每當阿術看到那個如磐石般巍然不動的身影,就會對這個主人的“殿下”身份產生動搖——這樣的堅忍、韌性與毅力,只有最好的獵手才能做得到。一個養尊處優的“王子”,怎麼可能有這種能耐?但不管那個人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現在他就是自己的主人。那麼,他就是一個王子!對於這一點,阿術非但不能懷疑,甚至不允許別人懷疑。
阿術目光隨着流雲飄動,腦海裡不禁止又想起午間主人笑着說的話:“你不要看我現在很艱辛的模樣,其實比起以前訓練和出任務時,要好太多了。那個時候幾天幾夜都不能動一下,渾身關節都僵硬了,而且臉上還爬滿各種蟲蟻,卻不允許眨眼……此外爬冰臥雪、沙漠如爐、沼澤爛泥以及有無數死亡陷阱的熱帶叢林……像現在這樣,簡直就是一個幸福的狙擊手。”
阿術只記得當時自己的臉上肌肉像牙痛一樣抽了很久,最後才擠出一句不着調的話:“那麼,如果五天之內都等不到阿懶出現的話,該怎麼辦?”
狄烈的回答是:“一個合格的狙擊手,永遠都會有一套備用方案。”
於是阿術沒有再問下去,他就這麼樣躺在鋪着皮氈的亂石堆上,枕着手臂,呆呆地數着天邊的雲朵。今天,也許就這樣過去了吧……
正當阿術神思渺渺之時,耳邊恍惚傳來一個聲音:“快起來,金營有動靜了!”
我一定是睡着了,就連睡覺也都在想着任務,我真是敬業啊!
阿術的自我催眠還沒結束,突然腦袋吃痛,渾身一個激靈跳起來,卻又被一腳踢倒。耳邊傳來狄烈清晰而嚴厲的聲音:“亂蹦什麼?瞄準鏡給你,趕快給我順着這石塔的平行線,跑到甬道的起始端,看看是什麼情況!”
阿術迅速回過神來,接過又是害怕又是想看的“魔鏡”。然後從石塔底部的一個小洞口爬出去,藉着高高的雜草掩護,飛快向側方跑去。
狄烈與阿術藏身的這座殘破石塔,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蕪的灌木雜草叢中,周圍沒有任何人煙跡象。倒是在石塔後面百步之外,有一片亂葬崗。由於此地過於荒涼,而且距離校場較遠,已經超過了金軍的警戒範圍,所以二人在此潛伏了三天三夜,沒有被任何人發覺。
石塔所在的位置,大約處在甬道的中後段,與甬道的直線距離爲一千三百八十米左右,大概是三裡不到的樣子。而從甬道的起始端到狄烈潛伏地段目光所及的中末端,則在二里左右。這也就是說,如果目標從甬道一端出發,要行走二里纔會走進狄烈的狙擊範圍內。
這個狙擊的範圍看似不小,實際上狄烈只有三次狙殺的機會。
因爲甬道牆壁的高度及遮斷目光的問題,從狄烈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甬道頂端的一小部分,無法窺得全貌。這幾天甬道里有金軍騎兵來來去去,卻只能看到他們頭頂的鐵盔帽纓而已。在這樣連人面都看不到的情況下,一般是沒法打狙擊的。好在這條甬道的夯土牆實在太破舊了,而且年久失修,有不少豁口崩裂,最大的一個缺口足足有半個門板大小。
在狄烈的狙擊視野裡,一共有三個甬道豁口,大小如臉盆,目光越過這些豁口,可以看到騎在馬上的人的頭臉部分。這就是狄烈的三次機會,如果不是有這三個豁口的存在,狄烈早就放棄這個狙擊點,採取備用方案了。
不過在此之前,更重要的是,需要阿術去確認目標。
阿術跑得很快,一是因爲這幾天跑這條道已很嫺熟了,二是……他實在是憋得太久了,這精力終於有個可發泄的口子了。
阿術跑到由狄烈所圈定的一號瞭望點,從這裡可以觀察到甬道的起始端及軍寨一部分,只是距離觀測目標實在太遠,直線距離比石塔至甬道還遠,越過了三裡。如果靠近些,效果會更好。可是沒辦法,在這個瞭望點還有雜草掩護,再往前出一點,就是無遮無擋的田野了,極易被瞭望塔上的金兵巡哨所所現。
從三裡之外看一個人,即便天氣晴朗,視野良好,那人看上去也不比螞蟻大多少。想要認出人臉五官,就是2.5的視力都不行。在正常情況下,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不過好在阿術有一個“魔鏡”。
阿術是在這一次的行動中,首次接觸到這個神奇的鏡子的。剛開始看到這鏡子裡的物象時,阿術嚇得大嚷大叫。當然,被早有準備的狄烈用皮氈給死死堵塞住了。阿術用了整整一天,纔算是適應過來,並在心底裡敬畏地稱那叫瞄準鏡的奇物爲“魔鏡”。
阿術始終認爲這魔鏡上是附有咒語的,否則根本沒法解釋,那可將遠處細微之物拉近放大,並且還可在夜間視物的種種異象。之前使用這魔鏡時,還是跟在主人身邊,縱是害怕,心裡還算是有所倚侍。而此時卻是要獨自使用,實在令阿術膽顫心驚。
可是時間不等人,現在光憑肉眼,遠遠都可以看見金軍營寨確實是有了不小的動靜。但見寨門大開,哨騎四出,前出到軍寨外圍二里,撒開一條警戒線,而且這條警戒線還不斷地向甬道兩側移動。
這樣的情況只表明兩種可能:一是有大量軍隊從軍寨出發,沿甬道運兵至城牆佈防。爲防敵軍細作窺探,派遣哨騎沿甬道兩側巡查;二是有金軍的高層人物巡視城防,這些哨騎是作爲警戒之用。
眼下太行義軍剛剛被胖揍了一頓,正躲藏在深山老林裡舔傷口,而這附近又沒有什麼宋軍的殘餘軍隊或強大的敵對勢力。因此不大可能是第一種情況。那麼,難道,會是第二種情況……
阿術想到此,再也顧不上害怕,用發抖的手撥開瞄準鏡的防塵蓋,咬咬牙,把眼睛湊上去……
狄烈沒等多久,阿術大汗淋漓地跑回來,在他身後,竟然還跟着一個高亮。
狄烈詫異之下,正想問高亮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高亮卻先開口道:“關大哥及劉二叔等了幾天,沒見到你們有什麼動靜,生怕有失,所以讓俺來看看……”
狄烈還沒來得及說話,阿術就一把扯住狄烈的衣角,用拉風箱一樣的嗓子道:“快……快……阿懶……出現了……”
狄烈搶過瞄準鏡朝甬道口一看,但見一杆代表主將的幡旗緩緩移動……
狄烈放下瞄準鏡,順着狙擊步槍上的瞄具導軌將瞄準鏡重新固定好,然後自信滿滿地扭頭對高亮道:“回去對二當家與劉二兄說——阿懶,必死於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