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車隊來不及趕赴鎮上投宿,只能在半路歇息,王述之邀陸子修入馬車清談,命司馬嶸在旁斟茶倒酒,司馬嶸拒絕不得,被迫旁聽到深夜,昏昏欲睡。
陸子修瞧着心疼不已:“元生……”
“左梧兄可是記性差了?”王述之面含笑意,手中沉香如意輕輕一轉,在司馬嶸額頭無聲叩了一記,“如今已沒有元生,只有王晏清。”
司馬嶸讓他敲醒,眯瞪片刻,下意識擡眼看他:“丞相有何吩咐?”
陸子修見他與王述之目光直直相接,不由心中攥緊,改口道:“晏清,你若是累了,不妨去後面的馬車內歇息。”
司馬嶸倒是不覺得累,只不過這二人你辯我駁談得盡興,在他耳中聽來卻十分無趣,枯坐久了不免有些睏意,想着這次出門只有一輛馬車,後面那輛是陸子修的,忙振作精神回道:“多謝陸公子,我現下已無睏意了。”
王述之聽他拒絕得乾淨利落,眼中透出明顯的愉悅,搖頭而嘆:“又聽睡了,看來我與左梧兄的清談甚是無趣啊。”
司馬嶸應道:“丞相與陸公子皆高雅之士,玄言味永,屬下才疏學淺,不能窺其一二。”
“唔,既如此,枯坐無趣。”王述之如意指向一旁的案几,“你作一幅畫如何?難得我與左梧兄如此投機,不妨作一幅秉燭夜談圖。”
司馬嶸聽得一愣,心中立刻敲起了鼓,卻不好開口拒絕,只能硬着頭皮研墨,最後提起筆來,覺得筆端似墜着千斤重石,不由擡眼朝陸子修看過去。
陸子修似乎時刻關注着他,幾乎同時轉目回視,面上的笑容攜着暖意,本該驅除嚴寒,卻生生讓心虛的司馬嶸出了些冷汗。
發覺王述之也朝自己看過來,司馬嶸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心無旁騖地開始作畫。
馬車內兩盞燭臺,將三人的身影重重疊疊映在四壁上,車內言笑晏晏,車外則萬籟俱寂。
夜色漸濃,司馬嶸一幅畫作完,交到王述之的手中。
王述之垂眸端詳,大加讚賞,笑容滿面地揮筆題字,最後筆鋒一收,將畫提起來吹了吹,傾身送到陸子修的面前,笑道:“難得如此盡興,這幅畫便贈予左梧兄以作留念。”
陸子修見他如此慷慨地爲元生題字,心中早已起了波瀾,想到如今元生頗受重用,不免疑雲叢生,面上卻一如既往的溫和,雙手接過,笑言道:“丞相一字千金,下官今日可是得了大便宜。”說着低頭看畫,面色驟然一變。
司馬嶸暗中捏了把冷汗,心想:爲今之計,你說什麼我都不承認便是了。
王述之面露詫異:“左梧兄怎麼了?”
“呃……”陸子修擡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司馬嶸的臉上,見他神色鎮定,忙恢復笑容,“下官略有些吃驚罷了,想不到短短數月不見,晏清的畫藝已精進至此,倒不算辜負丞相的題字。”
王述之聽得哈哈大笑:“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晏清在你身邊那麼久,竟遭你小瞧,豈不委屈?”
“丞相說笑,下官倒並未小瞧晏清,只是見這副畫的着墨之法與以往大不相同,有些吃驚罷了。”陸子修擡眼看向司馬嶸,眸光有些深邃,“晏清可還記得當初第一次作畫,畫的是什麼?”
司馬嶸腦中一嗡,忙鎮定神色,應道:“那麼久了,不提也罷,說出來叫丞相笑話。”
陸子修見他不答,自顧自笑道:“我教你畫池塘中一隻白鵝,你執筆便抖,抖了不少墨下來,白鵝硬生生塗成灰鴨,不記得了?”
司馬嶸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只好含糊地笑了笑,心中盼着王述之趕緊下逐客令。
王述之卻是一聲未吭,只含笑看着他們二人,指尖在如意柄上不輕不重地叩擊。
陸子修眸光微閃,瞳孔深處的暖意褪去幾分,笑着將畫作捲起,拱手道:“夜已深,下官就不擾丞相清淨了。”
王述之忙直起身,擡手回禮。
陸子修下了馬車,站在夜色中理了理紛亂的思緒,又回到自己的馬車上,再次打開手中的畫挑燈細看,蹙着眉峰沉思良久。
接下來幾日,司馬嶸如履薄冰。
陸子修一如既往地溫和淺笑,對他也甚爲關切,卻時不時說兩句讓他難以應對的話,而王述之則一派悠然,雖未說什麼,可眸中卻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好在司馬嶸一向波瀾不驚,雖對王述之這個始作俑者恨得牙癢,面上卻與平日並無二致,一直捱到兩路人馬在岔路口互相道別,才堪堪鬆了口氣。
王述之執起司馬嶸冰涼的雙手,一邊輕搓一邊打量他神色,見他冷肅着一張臉,雙眸卻有些閃躲,忍不住輕笑出聲,待搓出些暖意後,低聲道:“外面冷,上車罷。”
司馬嶸讓他拉上車,兩側護衛紛紛側目。
王述之拂袖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隨口道:“晏清,你往日陪在陸子修身邊,可曾見到他與京中權貴結交?”
司馬嶸不知他這疑問從何而來,雖心中拿不準,語氣卻十分篤定:“陸公子結交的多爲文人名士,並未與京中權貴來往過。”
“哦?”王述之蹙眉,“那在此之前,他與景王可相熟?”
司馬嶸聽他提起皇兄,心中微微有些亮敞,忙道:“不熟。”
王述之淺酌一口酒,沉吟道:“這就怪了,我瞧着景王對他極爲熱絡,倒像是早就相識的。”
司馬嶸雖知他心思深沉,卻沒料到皇兄情急之下的一次應變就叫他起了疑心,想到這一路上陸子修對自己的試探,也不知他對自己究竟有了哪些猜測,抿抿脣,答道:“聽聞景王爲人豪爽,或許是當初新亭文會上,陸公子投了他的緣,他便將其視爲可結交的好友。”
“唔,如此倒也說得過去。”王述之點點頭,擡眼看着他,笑起來,“不過,你連頭一次作的畫都不記得了,會不會漏記些別的什麼?”
司馬嶸無奈:“作畫一事,屬下記得,只不過說出來丟人,便沒有答話。”
“你記岔了罷,方纔道別時,我又特意問過陸子修,他說你頭一回畫的不是鵝,而是一對鴛鴦。”
“……”司馬嶸嘴角一抽,覺得他這謊話編得也太離譜了,“我畫鴛鴦做什麼?”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捏着他下頜將他臉擡起來,“你緊張什麼?我不過開個玩笑。”
司馬嶸:“……”
王述之笑眸漸深,拇指沿着他下頜的輪廓細細摩挲,目光落在他脣上。
司馬嶸後背驀地有些僵硬,心中頓起驚濤駭浪,如同置身即將傾覆的扁舟,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王述之噙着濃濃的笑意,又擡起另一隻手,指尖觸碰他額角鬢髮,帶着幾分灼熱輕撫,掌心緩緩朝他臉上貼過去。
司馬嶸僵硬的後脊忽地起了些燥意,目光與他相觸,落進他意味分明的眸子裡,不由失了神。
“我倒是希望,你將陸府的過往,忘得一乾二淨。”王述之嗓音低沉,與平日金石相擊的清朗之聲完全不同,透着微啞,絲絲縷縷鑽入耳中,滲進心口,似生了藤蔓,能將人神魂牢牢勾纏住。
司馬嶸幽沉的目光避無可避,喉嚨逐漸發緊,眼看着他的眉眼愈靠愈近,臉上讓他觸碰之處隨之灼熱起來,雙手在身側攥緊,氣息有些不穩,最後狠狠一咬牙,猛地偏頭避開。
王述之猝不及防,雙脣貼着他臉側輕掃而過,若即若離的觸感,讓兩人同時一愣。
司馬嶸面色沉凝,眸底卻透着幾分凌亂,耳根處淺淺的緋色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
王述之與他貼得極近,目光在他臉上巡視一番,手重新捏住他的下頜,迫他扭過臉來,笑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纏在一處,司馬嶸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微微後仰,與他拉開距離。
王述之傾身跟過去,輕聲耳語:“別躲。”
灼熱的氣息拂在脣上,司馬嶸心底一顫,在他即將觸碰的瞬間擡手將他推開:“丞相請自重。”
王述之似乎並不在意他的話,笑意不減:“你在顧慮什麼?”
“屬下不明白丞相的意思,只知丞相靠得太近,十分不妥。”
王述之沉聲一笑:“裝糊塗倒是拿手,你能明白陸子修的情意,難道不明白我的?這可是在拒絕我?”
司馬嶸張了張嘴,一個“是”字卡在喉嚨口,生生吐不出來,最後抿緊脣,面色肅然,只當默認。
王述之等了多久,司馬嶸便沉默多久,一片寂靜中,只聽到馬蹄與軲轆聲。
二人僵持良久,最終讓空中一道鳥鳴聲打破,王述之眸色黯然,脣邊依然噙着淺笑,握住他撐在自己胸口的手:“不說話,我便當你沒有拒絕。”
司馬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