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曾好眠,司馬嶸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一轉頭便見身側空空蕩蕩,目光落在一旁的枕上,耳邊似有似無響起昨夜聽到的低笑聲,不由愣了片刻,最後輕輕一嘆,起身穿衣下榻。
洗漱用飯後,前院有僕人來傳話,說是陸公子前來拜訪。
司馬嶸有些意外:“你沒說丞相去上早朝了麼?”
“說了,不過陸公子說他並無急事,等等也無妨,又問你在不在,我便照實回了。”
司馬嶸再次覺得牙痛,不過面上卻十分淡然,微微一笑:“多謝,我這就去。”
僕人與他早就相熟,見他應下便嘿嘿一笑,高興道:“那我偷個懶,我就不去了,橫豎你原先便是陸府的,你去招待吧……”
司馬嶸好笑地點點頭,獨自往前廳走,快到門口時停下腳步,硬生生在從容的面孔上擠出一絲拘謹來,覺得差不多了才擡腳進去。
陸子修聞聲擡頭,見到他立刻露出笑意,起身大步走過來:“元生!”
司馬嶸垂眼朝他拱手行禮:“小人王遲見過陸公子。”
陸子修微微一怔,眸色黯淡下來,脣邊的笑意含着一絲苦澀:“你在丞相府可住得習慣?”
“習慣。”司馬嶸點了點頭,在案几旁跪坐下來,擡手給他斟茶,“陸公子請坐。”
陸子修在他旁邊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細細打量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眉眼間凝滯片刻,又移向他身上清峻閒雅的廣袖長衫。
司馬嶸恭聲道:“丞相去上早朝了,陸公子怕是要久等。”
陸子修笑了笑:“不要緊,我是來看你的。”
司馬嶸抿緊脣,點點頭。
陸子修再次露出無奈的苦笑:“一直出於私心不願除你奴籍,想不到最終卻還是沒能將你留在身邊,如今看你這身裝扮,竟覺得不似一個人了。”
司馬嶸不知如何應對才合適,便乾脆沉默。
陸子修見他不吭聲,眸色又黯淡幾分:“我今日來,是向你辭行的,待我回去交代一番,年後便進京述職。一切安頓好後,你便回來罷,去我那裡住。”
司馬嶸頓了頓,低聲道:“多謝二公子,小人在丞相府住得習慣的。”
陸子修訝異地看着他,心緒頓時有些起伏難平:“元生,你不願跟我回去麼?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寄人籬下了。”
司馬嶸忽地生出幾分愧疚,仍舊硬着頭皮道:“丞相待小人很好,小人並未有寄人籬下的委屈。”
“難道我待你不好?”
“……”司馬嶸頓了頓,“二公子待我極好,只是丞相有命,小人需留在此處,若要離開,需丞相點頭纔是。”
“既然如此,我去與丞相說。”
司馬嶸故作乖順地點點頭。
陸子修直直看着他,見他始終不擡頭看自己,心中絞痛起來,低聲問道:“元生,你怎地與我生疏了?可是怪我未將你護好?又將你送人了?”
“……”司馬嶸頭皮發麻,應對此種難題竟覺得束手無策,只有叫苦不迭,實在想不出元生會怎麼答,只好搖搖頭。
“元生……”陸子修低聲喊他,見他只是應了一聲,臉上卻無半絲波動,不由蹙眉,擡手朝他握着茶壺的手伸過去。
司馬嶸一驚,差點將茶壺打翻,又怕露了本性叫他起疑,只好咬咬牙硬生生忍着,看着他的手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簡直寒毛直立。
陸子修略含苦澀的笑容一頓,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又驚又喜:“元生……你竟未躲開?”
司馬嶸深吸口氣,強忍住沒動。
陸子修激動不已,手指收攏,將他的緊緊握住,一時竟失了風度,變得語無倫次:“原來你是願意的,這麼多年,你什麼都悶在心裡,我總以爲自己一廂情願,想不到今日前來,竟得了天大的驚喜……”
司馬嶸傻了眼:這元生連手都沒讓他碰過?!他在宮裡聽到陸子修的名字不是很激動的麼!!!
陸子修情緒起起落落,又改雙手將他的手握住,深深看着他:“元生,我已在城南置辦宅院,往後住在那裡,你不用再受任何拘束……”
司馬嶸沒聽清他究竟在說什麼,此時已經悔得腸子都青了,想將手抽出來,又怕抽得太生硬,不好解釋。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腳步聲,下朝回來的王述之站在門口,愕然看着裡面執手相看的兩人。
司馬嶸聞聲轉頭,心口一跳,迅速將手抽出,匆忙起身:“丞相。”
王述之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雙眸微斂,見陸子修離席起身才回過神,笑起來:“左梧兄今日是來會故人的?”
陸子修擡袖拱手,行了一禮,舉止姿態已恢復翩翩儒雅之風,微笑應道:“在下是來向丞相辭行的。”
“既然丞相回來了,那小人先行告退。”司馬嶸趁機開口,說着不等二人反應,疾步從側門出去,一路走回自己的住處,來回踱了兩步,又擡手在額頭拍了拍,忍不住長嘆一口氣,“這元生究竟怎麼回事?也是專門給我拆臺的麼?”
來年即便不去陸子修那裡,怕是也少不了經常與他碰面,到那時萬一露出馬腳可就麻煩了。
司馬嶸又走回前廳,貼着牆根側耳偷聽,猜測王述之一時半刻不會找自己,便出了丞相府,走着走着迎面忽然衝過來一個人,直直朝自己撞過來。
司馬嶸剛想側身避開,肩膀就讓他碰了一下,接着手一沉,手心赫然多了一樣物件,低頭看去,竟是一隻錦囊,再回頭,那人已拐入巷口不見蹤影。
司馬嶸面色一緊,迅速將錦囊收入袖中,不再逗留,轉身往回走,進了丞相府並未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去了後面的湖邊,走到無人處打開錦囊,將信中內容迅速掃了一遍,接着撿起一塊石子,與信一道塞入錦囊,丟進湖中沉下去。
司馬嶸回到屋內看書,一直磨到陸子修離開纔去主院,一路都在想,明日見到皇兄,務必將元生的事打探清楚。
王述之擡眸笑看着他,招了招手,待他走近後纔開口:“晏清,今日陸子修向我討要你了。”
“丞相回絕了麼?”
“唔,不曾,我說你如今自由之身,來去由不得我。”
司馬嶸咬着牙看他。
王述之忍不住笑出聲來:“玩笑之言你也信,我自然是回絕了他。”
司馬嶸暗暗鬆了口氣:“多謝丞相。”
“我說你必須留在丞相府,我身邊不能少了你。”王述之起身走到他面前,嗓音低沉,“還說,你於我而言,極爲重要。”
司馬嶸呼吸頓住,剛想往後退開半步,就讓他將手抓住,還是之前被陸子修抓過的那隻,不由嘴角一抽:“……”
王述之握着他的手,微微緊了緊,目光定在他的臉上,眸中笑意瀲灩:“你怎麼不躲?”
司馬嶸眨眨眼,頓了片刻,道:“怕丞相誤會屬下小氣。”
王述之一怔,大笑不止,好不容易止住笑,又擡手在他額頭敲了敲:“記仇得很吶!”
司馬嶸擡眼看他:“陸公子今日當真說要將屬下討回去?”
“唔……”王述之笑着搖頭,“他並未提起私事,你且安心。”
“那方纔……”司馬嶸頓了頓,“原來丞相一直都是玩笑之言。”
“也不盡是……”
司馬嶸出聲打斷他的話:“不知北伐一事如何了,皇上可曾下旨?”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無奈地嘆了口氣,點頭而笑:“已經下旨,命庾大將軍領兵出征,伯父也即將回荊州待命。”
司馬嶸點點頭:“丞相若是沒什麼吩咐,屬下先告退了。”
“等等。”王述之將他拉住,笑道,“你可是在想,爲何無風無雨,我還是住在你那裡?”
司馬嶸沒料到自己早就想說的話竟然被他主動提起,一時有些愕然,便如實回答:“屬下的確有過疑惑。”
王述之長嘆:“唉!因爲冷啊!”
“……”
“破了那麼多窟窿,無風無雨也冷啊!”
“……”
是夜,司馬嶸躺在榻上咬牙切齒,竟很快沉沉睡去,翌日醒來時精神奕奕,自己都覺得詫異,之後便趁着王述之上朝的功夫出了丞相府。
而朝堂上,王述之卻眼皮跳得厲害,正琢磨着怕是有事要發生,耳中便聽皇帝道:“近日來,朝中諸位大臣對丞相讚譽有加,朕每日尋思,丞相本就極富盛名,最近又帶領百官興起節儉之風,更在賀禮一案中立下大功,該有些獎賞纔是。”
王述之越聽眼皮越是跳得厲害,忙恭敬道:“爲陛下分憂實乃臣分內之事。”
“獎賞有功之臣,也是朕的分內之事啊!”皇帝笑了笑,“不知衆卿以爲如何?”
一部分大臣暗中抹汗,一部分大臣左右觀望,還有一部分大臣則立刻跳出來表示贊成:“丞相年輕有爲,皇上愛惜臣子,君臣相得,實乃萬民之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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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皇帝滿意點頭,不等王述之開口,揚聲道,“既如此,宣旨罷。”
接着便有內侍上前,殿中宣旨,先是將丞相誇得天花亂墜,接着陳述皇帝的禮賢惜才之心,最後道出重中之重:加封王述之爲司空,以示皇恩。
王述之大爲頭痛,司空乃八公之一,地位極高,加封司空對他這麼一個剛得勢的權臣而言,實在不算美事,可眼下聖旨都下了,也只能硬着頭皮去接。
剛謝了天恩,旁邊就有大臣一臉惶恐地跪地諫言:“丞相尚且年輕,才德雖厚,名威尚輕,怕是無法勝任啊!”
話音一落,很快就有一干大臣出列附議。
王述之斜睨着他們,心中冷笑:誇的時候你們帶勁,如今聖旨下了,還是你們帶勁。
“這……”皇帝面露爲難,“君子當一言九鼎……”
大臣道:“丞相身兼數職,怕是要忙不過來!”
王述之本就身兼數職,如今不過加一道虛銜罷了,皇帝顯然是早有打算,立刻順坡下,沉吟道:“衆卿言之有理,既如此,丞相不妨將錄尚書事……”
王述之腳下一晃,拿着聖旨蓋在額頭上敲了敲:“好暈……哎呦……暈了暈了……”說着身子一斜,毫無預兆地倒在地上。
皇帝話沒說完就生生卡住,傻了眼。
王氏一黨早就驚出一身的冷汗,可先前又不好反駁說丞相沒什麼功勞,更不好明着說司空只是個虛銜,眼下見王述之倒地,頓時精神振奮,齊齊大呼小叫地涌上去。
大殿內頓時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