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戰報一封封傳過來,崇禎萎靡的躺在椅子上,擡頭仰望着房樑,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
旁邊的王承恩,則是盡職盡責的將所有奏疏整理好,一封封的念給他聽。
皇帝只是聽而已,從不做任何批示。
整個平臺大殿中靜悄悄的,並不是沒有人。
百官無一遺漏全部在下面跪着,可是誰也不敢大聲說話。
“遼東,完了!”
許久,崇禎說了四個字,而後將頭顱輕輕往前一低,看着衆人,目光渙散。
“九邊精銳,毀於一旦。”
說一個字,嘆一口氣,說到最後,崇禎皇帝幾乎沒有了任何力氣。
“王承恩,扶朕起來,朕想到外面走走!”
王承恩將手中的奏疏輕輕的放在桌子上,然後扶起神智混亂的崇禎皇帝,帶着他一點點的下了樓梯,又走出大殿的殿門。
門外陽光明媚,秋風微起,大殿前邊兩側樹上枯黃的葉子隨風簌簌而下。
“秋天了!”
崇禎眯着眼,將疲憊的頭顱斜斜的靠在旁邊一個大紅柱子上,紅色的柱子好久沒有翻修,上面的漆皮一塊塊的破損,顯得斑駁蒼老。
“是的,陛下,秋天了!”王承恩低着頭回答了一句,看着外面的秋風微涼,示意旁邊的宮女。
宮女拿來一套薄薄的長衫給皇帝披在身上。
“嗯!”崇禎看着平臺下面的秋日陽光照耀下的枯敗的花園,微微點了點頭,就不再說話,而是一個人永無休止的沉默,沉默的看着那靜靜的景物,看着外面嬉笑的頑童。
頑童中有男有女。那都是他的兒女。
平臺是外朝和內宮的分界線,又在高處,擡頭一眼看見內宮中的情況並不稀奇。
“陛下。太子來了!”
王承恩對着幾乎已經變成了雕塑一樣的皇帝,輕聲說道。
“哦!”轉過頭。看着十二歲大的太子,崇禎臉上少見的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伸手摸着太子的頭,說道:“烺哥兒,朕有大半年沒見你了,又長高了啊。”
朱慈烺拉着崇禎的胳膊,看着父親蒼白的頭髮,說道:“父皇每日爲朝堂辛苦。孩兒看了心裡難受。”
“別難受,以後啊,你也是這樣!”苦苦一笑,索性讓王承恩搬個凳子,然後自己坐上去,嘆了一口氣又道:“你的祖父、伯父留給朕一個支離破碎的江山,朕本來想着打理好後在傳給你,可是,唉。。。。一代不如一代了!”
“父皇!”朱慈烺還要說什麼,崇禎擺了擺手制止他。說道:“別說了,朕這幾日被朝廷的事情煩透了,來。陪朕好好說說話,說說今日李博士又給你上了哪些功課?”
崇禎這邊想要享受一點天倫之樂,哪裡想到剛剛將自己的長子拽到身邊,就有一個下人過來奏報。
“陛下,急報!”
王承恩接過來呈奏,崇禎皇帝只看了一眼,就突然感覺胸悶氣短,一口鮮血吐出,然後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王承恩、太子加上羣臣一股腦的上去。七手八腳將皇帝擡到偏殿的龍牀上,而後。太醫急急入內,開始看病。
皇帝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而是近來事務繁多,本就殫精竭慮,又連續多日未眠,身體虛弱,剛剛看完奏疏後神經又被刺激到,便突然發作,昏倒過去。
聽到這個消息後,羣臣心中鬆了一口氣,還好皇帝沒事,萬一要是駕崩了,十二歲的小太子如果繼位,這大明帝國可真的要亡國了。
兩個時辰後,已經到了半下午的光景,崇禎皇帝悠悠醒來,睜眼先看見自己的兒子朱慈烺,開口先咳嗦兩聲,聽到太子正在哭泣,拉着他的手說道:“不要哭,父皇好的很呢!”
“父皇你醒了?”朱慈烺趕緊抹淚。
“嗯!”崇禎在太監的攙扶下坐起來,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的強光,揮手指了指,說道:“太子,還有承恩,扶朕出去,朕想要曬曬太陽。”
出了偏殿,到達正殿以後,看到跪的滿地的羣臣、嬪妃,不禁有些生氣,說道:“跪我作甚,想要朕現在就歸天麼?”
氣呼呼的拉着太子走出殿外,找個陽光充沛有沒有風的地方,將幾個肱股之臣喊過去,直言說道:“剛剛朕接到奏疏,洪承疇被俘後,降清,祖大壽也跟着開門獻城。”
“遼東無人矣!”
“陛下!”內閣首輔薛國觀跪地,說道:“洪承疇祖大壽之流,有負聖恩,多行不義必自斃,總有自取滅亡的一日。然,臣觀遼東吳三桂頗有將帥之資,鬆錦會戰後,其餘衆將領或死或降,獨長伯堅守山海關一地,使得皇太極沒能入關半步,臣以爲吳長伯堪爲大用。”
“陛下!”姜逢元也站出來,說道:“如今遼東潰退,洪承疇投降,無人可以統籌大局,吳三桂於敗軍之際力挽狂瀾,鎮守山海關,臣也認爲長伯可堪大用。”
可堪大用什麼意思?
不用說,就是升官唄,比如給吳三桂封個大官,比如遼東巡撫,薊遼督師神馬的,而且,崇禎心裡也清楚,遼東的將領唯一一個表現尚可的,也就吳三桂了。
可是吳三桂卻萬萬不能做這個薊遼督師。
爲什麼?
因爲祖大壽投降了皇太極,成了清朝的功臣,而現在啓用吳三桂爲薊遼督師,對於多疑的崇禎皇帝來說,是不可能的。
因爲祖大壽和吳三桂除了戰友關係之外,還有一層人盡皆知的親戚關係。
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祖大壽是吳三桂的舅舅,親的!
“此事暫緩。。。”崇禎說完,一陣咳嗦。
內閣首輔薛國觀突然跪地,說道:“陛下,遼東之事緊急。此事拖延不得。”
崇禎臉色一陣潮紅,再次咳嗦一陣,朝諸臣擺擺手。
一旁的太子朱慈烺大怒。站出來指着薛國觀道:“我父皇有恙在身,何至於苦苦相逼。閣老大人稍待片刻!”
薛國觀不由得對朱慈烺多看了一眼,也不便和這個年紀才十幾歲的孩子較真,只說了四個字“茲事體大!”便不再言語。
崇禎咳嗽完,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說道:“無妨,薛愛卿莫要見怪!”說話間,伸手將太子朱慈烺拉倒自己身後。
哪知道小太子氣嘟嘟的一撇嘴,指着薛國觀說道:“兒臣。兒臣要彈劾薛國觀!” ωωω _т tκa n _C○
“什麼?”崇禎被太子逗樂了,笑了幾下,道:“兒臣,你現在還只是兒,不是臣!薛愛卿乃是國之棟樑,替君父分憂理所當然,太子爲何要彈劾他?”
崇禎的心裡還以爲太子因爲自己身體不好纔對薛國觀不滿,沒想到這貨卻說出了另外一件事:“要不是這個傢伙挑唆君父,我弟弟怎麼會夭折!”
說的正是崇禎問武清侯李國瑞藉助的事情。
崇禎聽了以後,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了一下似得。突然又覺得心慌意亂。
“咳咳!”
“陛下!”看到皇帝咳嗦,王承恩趕緊過來。
崇禎擺了擺手,說道:“朕無妨。你先送太子會慈慶宮,還有,詔羣臣來偏殿裡,議一議薊遼督師的人選。”
“是,陛下!”
王承恩帶着太子走後,大殿中戰戰兢兢的羣臣方纔出來,依次進入偏殿中。
皇帝坐在牀上,臉色蒼白如紙,等羣臣見禮完畢。道:“諸位愛卿,遼東之地盡失。吳三桂獨守孤城山海關,難以支撐持久。朕意其督師薊遼,諸卿有何議?”
隨着崇禎問話的拋出,下面的羣臣就像炸開了鍋一樣,有的說吳三桂合適,有的人反對。
說他合適的人理由基本上都差不多,無非是力戰皇太極有功,獨守山海關孤城而已。反對的人理由則是和崇禎皇帝心中所想一樣:他是祖大壽的外甥,萬一叛變的話,皇太極就可以率軍直搗京師了。
說了半天,誰也沒有提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崇禎皇帝不禁有些煩躁,正想把羣臣趕出去,突然發現偏殿的角落裡站着一個眯着眼一言不發的瘦弱老者,心中一亮。
“侯愛卿,爲何一言不發?”崇禎皇帝的目光,透過衆人,落到了老者身上。
老者姓侯,叫做侯恂,河南商丘人。
崇禎之所以看到這貨的時候眼睛一亮,是因爲想到了這貨的本事:識人。
侯恂自己本身沒有什麼太過出衆的才華,可是有一樣,眼光很準。
比如他第一次見到圓嘟嘟的時候,圓嘟嘟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吏,然後他推薦袁崇煥去遼東守邊疆,後來成就了大名鼎鼎的圓嘟嘟。
他第一次看到左良玉的時候,左良玉在他的手底下當兵,額,不,左良玉只是他手底下的一個雜役,負責收拾候大人廚房,然而,候大人提拔左良玉爲裨將,後來左良玉南征北戰,牛逼哄哄的把張獻忠打的生活不能自理。
這麼一個目光獨到的人,到現在爲止不發一言,崇禎覺得有必要問問他的意見。
侯恂被皇帝大人親自詢問,再也不能裝聾作啞,嘆了一口氣,跪在地上說道:“容臣問一句,陛下是想將建虜阻擋在關外,還是想要收服遼東?”
崇禎聽了,眼睛一亮,道:“怎麼講?”
侯恂不敢在皇帝大人眼皮子地下賣關子,如實說道:“若是要守住山海關,吳三桂足矣,而且臣認爲他不會反。”
爲什麼不會反,侯恂說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吳三桂的老爹吳襄就尼瑪住在京師,他是和老爹親還是和舅舅親?
崇禎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是啊,爲什麼很多人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
“那,朕若是想要收復遼東呢?”崇禎又滿懷希望的問一句。
侯恂道:“大明雖大,可是想要收復遼東,恐怕這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侯恂說道這裡,不再說話,崇禎皇帝沉思三秒鐘,輕微頷首。
既然皇帝知道了,就沒有必要點名,侯恂長長一揖,道:“陛下也知道老臣,老臣只是就事論事,至於日後會怎麼樣,臣無法斷言。”
沒錯,萬一到時候又出來一個圓嘟嘟,或者又出現一個不聽節制的左良玉,這就不是侯恂能夠控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