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城門!我是天子親封忠順夫人,憑什麼不許我入關,叫你們鎮將來城上見我!”
殺胡口城關下,雄健的鐵蹄馬背上草原的三娘子一襲赤袍席捲吹過曠野的風。
她的護衛皆在離城關三百步外起伏官道的背坡的蕭條酒肆歇息,十餘名草原上滿面風霜的漢子穿戴明晃晃的邊軍棉甲坐在長凳上,手掌一刻不離刀弓,滿身的煞氣與衣甲上粘着發褐的血跡令店家不敢言語。
店家已有許多年不曾見到過明蒙之間如此劍拔弩張的模樣,反倒是過去見慣了邊塞墩軍向過往胡兒索酒錢、胡兒截漢賈爭相賣皮子的景象。
不過旬月之間,繁榮變成了鏡花水月。
向北更遠的地方還有幾名遊騎警戒,此時此刻,草原上混亂的局勢讓他們倍加緊張。
明軍、辛愛黃臺吉,不論哪個都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命……這些忠於首領、頭腦簡單的戰士不論如何都想不通,大明的皇帝幾個月前還笑呵呵地在紫禁城召見他們的主母,留下小王子入國子監讀書,平平淡淡的幾個月後又究竟爲何突然背信棄義,在長城陳布重兵,引發蒙古內亂。
三娘子終究是沒等到鎮將登城,因爲城門開了,有一人身着孔雀緋袍的官服騎在馬上遙遙拱手,是大明兵部侍郎吳兌。
“吳公,爲何啊?”
她與吳兌一直有很深的交情,過去時常去宣府做客,甚至就連她身上現在穿的這件紅骨朵錦裙也是吳兌送的,他們間雖有長少之別,可吳兌待她就像看待親生女兒那樣親切。
只是此時,吳兌微微搖頭嘆了口氣,打馬帶她向城關內走去,這樣的情景令三娘子心中猛跳,連忙打馬跟上。
十餘騎護衛也入了城關,僅留兩騎在城外傳信。
不多時,進了城中衙門偏廳,吳兌這才問道:“親騎身上有傷,過來的路上遇襲了?”
“都什麼時候了吳公還有心思顧及這些,布塔施禮,布塔施禮被天子殺了?”三娘子提到兒子時言語甚爲急切:“辛愛黃臺吉說要召集各部萬戶,說天子扣殺布塔施禮,要發大軍越過邊塞進攻我們,這是不是真的?”
“難道天子對互市不滿?數年來我盡心爲朝廷管理互市,兩個作亂的部落都被我帶兵剿滅,互通有無烽火偃息難道不好,爲何要再興大軍。”
吳兌一開始很是爲難,他沉思着不知究竟該如何向三娘子解釋明軍目下的行動,不過在三娘子接連問出幾個問題後,他被逗笑了,就連偏廳中凝重的氣氛都因此稍加緩和,他說:“這關布塔施禮什麼事,小王子在北京過得好生生。”
“天軍確已出塞,但不是要去攻打土默川。”
三娘子搖頭,她纔不信後面那句話,道:“城關上屯兵比互市時還要多三倍、互市也關閉了,若不是爲進攻板升,何須如此。”
“歸化城還不知道?朝廷要進攻土蠻,圖門不尊教化屢次陳兵關塞,陛下要發兵圍剿以示懲戒。至於這場仗會不會波及土默川,並不在我,而在三娘子與順義王。”
“順義王若有意援助土蠻,則邊塞烽火再起,若順義王知曉天子恩義,待戰事結束互市自會重開,無需擔憂……順義王在歸化城如何?”
俺答在歸化城如何?
三娘子只能默然搖頭:“辛愛黃臺吉截斷了東邊的路,派出使者來遊說順義王,一面說朝廷殺了布塔施禮、還要和青臺吉一起攻打他,歸化城被他攪得人心惶惶,順義王雖不信黃臺吉,卻總架不住他一直危言聳聽——天子當真善待布塔施禮?”
三娘子口中的青臺吉,就是青把都臺吉,他是俺答的侄子。
過去土默特部只是依附於土蠻的小部落,圖們汗纔是真正的蒙古大汗,不過在俺答崛起後能夠組織萬騎軍團作戰的幾個部落首領除了圖們汗,河套的吉能、中間的俺答、歸化城的三娘子、東部的黃臺吉辛愛、更東邊的青臺吉拔都兒,都是土默特部的人。
早在幾十年前,蒙古大汗就被俺答逼得左翼蒙古十萬南遷,如今最好的馬場都被辛愛佔乾淨了。
對三娘子的一再追問,吳兌無可奈何地說道:“陛下說要等布塔施禮長大做蒙古大汗,來和他一起做大事,怎麼可能害了布塔施禮。朝廷已經在邊塞做足萬全的準備,你一定要代天子勸說順義王,朝廷要進攻的土蠻部,土默川不要做糊塗的決定。”
“土蠻勢力受損,對順義王是好事;辛愛一直有侵吞兀良哈三衛的想法,也不願歸附大明,他部衆每年獻上貢馬都是順義王替他送來的,這事誰都知道,如果只是他參與這場戰爭,天子一定不會降罪土默川。”
三娘子面上陰晴不定,她實在不願告訴吳兌,塞北聖獅如今早沒了壯年時的銳氣,最近被這件事逼得快要發瘋,在歸化城的每一天裡她都很擔心久病不起的俺答汗被這件事氣死。
不是被大明在邊境陳兵氣死,而是被自己的侄子被明朝幾封書信玩弄於鼓掌之中、最勇猛如意的長子又滿腦子想着與大明爲敵,甚至隱隱露出奪取權力的模樣。
年輕時兼併右翼蒙古、威懾左翼蒙古南遷、間接致使兀良哈三衛解體的俺答汗即使年邁病重仍能服衆,卻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對歸附大明的決策服氣。
“若黃臺吉執意聯合土蠻,朝廷會如何?”三娘子再沒有別的救命稻草,此時此刻她只能依靠吳兌:“天子可會遷怒布塔施禮?”
吳兌搖頭道:“天子不會因爲別人的錯遷怒旁人,若辛愛與土蠻聯軍,朝廷自會出兵進攻辛愛,待戰事結束,同土默川的互市仍會照舊,只要順義王不叛朝廷,朝廷就不會難爲順義王。”
“若是其他時候有這種謠言,你只要去北京看看就會知道這是黃臺吉的一派胡言,但此時不行,對我們身後的百姓來說,此時雙方交兵,對誰都是生靈塗炭。”
字句斟酌片刻,三娘子攥着衣襟小聲問道:“那要是順義王想制止這場仗,讓邊境恢復至混亂開始前的樣子呢?”
吳兌只能報以搖頭。
他擡手指向桌邊的書信,道:“陛下給中三邊的使命,就是不讓順義王做任何事,他也必須什麼都不做。”
“不論他做什麼,只要做了,戰爭就來了。”
“尤其是你,不應該幫辛愛,反而應同朝廷一起進攻他,辛愛的部落在戰爭中被削弱越多,將來布塔施禮也才能更容易的得到更多——這種利害,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