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吃點菜,把酒氣壓下去。”黃燦燦往他碗裡夾了一口小菜。
“沒事,我還能喝。”
師爺端着半碗酒走過去,拍拍柳二爺的肩膀,安慰道:“想開點,想開點!來,我們走一個。”
“我不喝。”柳二爺冷冷地道。
黃四海又舉起酒碗,道:“這第二碗酒,我得敬一下孟長官。來人,酒滿上。”
“不不不,我不勝酒力。”孟雅思看到黃燦燦被罰酒後,就有點害怕,急忙拒絕。
黃四海道:“孟長官,您得入鄉隨俗啊!我們忻城人喝酒,主人敬酒,客人不會喝也得喝,不過您可以找人代喝啊!”
孟雅思知道黃四海什麼意思,同時她也想知道,柳洛塵敢不敢當作他二叔的面承認自己的存在。
孟雅思道:“那行。”
碗碰碗後,黃四海又一乾二淨。
孟雅思也學着黃燦燦抿了一小口。
剛纔山炮只顧吃東西,根本不關心別人說些什麼。不過黃四海最後那一句“可以找人代喝”,他倒是聽得清清楚楚的。他把一把花生米塞到嘴裡後,伸手要去拿孟雅思手裡的酒碗。
“我代……代……代孟長官喝。嘿嘿……”山炮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傻笑道。
呃?衆人大跌眼鏡,尤其是柳二爺,剛喝了一口酒,差點沒被噎了。
孟雅思稍轉向柳洛塵,沒讓山炮抓到酒碗。
柳洛塵瞪大着雙眼,急忙站起來,拍了一下山炮油膩膩的手,搶過酒碗,道:“有你什麼事?這裡除了我配喝這碗酒之外,還有誰?”
孟雅思會心一笑。
“我渴。我代……代……代喝,不……不……不也一樣嗎?”山炮傻呼呼地對柳洛塵道。
“山炮,這能一樣嗎?洛塵,喝啊,快喝啊!”柳二爺頓時明白了什麼意思,激動地大叫起來。
柳洛塵笑着向他二叔點了點頭,便仰頭一乾二淨。
衆人又歡呼起來。
孟雅思也掏出手帕,給柳洛塵擦嘴。
“哈哈,三喜臨門、三喜臨門啊!”柳二爺大笑起來,這侄媳婦不但樣貌俊俏還是桂軍的長官,與黃燦燦相比有過之而不及。
大家又開懷暢飲起來。
柳二爺端起酒碗對師爺道:“咱兄弟倆走一個?”
“剛纔不是說不喝嗎?”
“剛纔是剛纔,現在是現在!”
“真喝?”
“真喝!”
兩人碰杯對飲。
黑龍寨的宴席從下午四點一直延續到晚上八點左右,地上橫七豎八地倒一片後,才鳴鑼收兵。
柳二爺喝高了,由兩位年輕人扶着纔回到住處。
由木頭修建而成壯族特有的杆欄民居,由數根粗壯的柱子作爲支撐架,在離地面約一米五左右的高度,由木板鋪成地板以及圍蔽成牆壁,經濟寬裕的屋頂蓋瓦,反之蓋茅草。
黑龍寨不缺錢,所有的杆欄民居都蓋着瓦片。
這樣的杆欄民居,冬暖夏涼,住在裡面非常舒適。
柳二爺回到杆欄民居的木樓梯前,屋裡透着微弱的燈光,讓這個一直打光棍的二當家慷慨萬千,勾起了二十年前寄宿在哥嫂家裡的美滿生活的回憶。
柳二爺的父母雙亡,從小與哥哥劉時光(張奇)相依爲命,家庭非常貧寒。二十多年前,哥哥入贅敬流村那臥寨的時候,柳二爺就從羅城老家搬到哥哥家,和哥哥嫂了一起生活。
哥嫂對柳二爺恩重如山,他這一輩子都不敢忘記。
不久,哥哥和嫂子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取名劉羅城,意思是讓兒子永遠記住他的根在羅城縣。
後來,劉時光和李桂南上演那一出“詐屍”大戲後,柳二爺誤認爲李桂南會剷草除根,就偷偷地帶着劉羅城流落他鄉,隱姓埋名,最後落草爲寇。
劉羅城改名爲柳洛塵,是因爲諧音而取的。
柳二爺視柳洛塵爲己出。爲了好好地照顧柳洛塵,所以柳二爺至今未娶。
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也習慣了黑暗中的孤獨,但是突然有人在家裡點着燈,等着一個浪子回家的那種感覺,還是深深地暖到了柳二爺的心。
也只有經歷過孤獨的人才會體會到,微弱的燈光照亮回家之路的那種感動和幸福。
柳二爺知道,一定是柳洛塵先回家了,正在家裡等着他呢!
“走走走,你們回吧!”柳二爺甩開兩位年輕的手下,他想跟自己的侄子談話,不想讓外人在場。
“二爺,我們還是扶你進屋了再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兩位年輕人沒再堅持,站在屋前目送着柳二爺。
柳二爺踉踉蹌蹌地順着樓梯往上走,嘴裡還哼着當地採茶戲的調子:“那何嗨、那何嗨……”
“二叔慢點。你喝多了。”柳洛塵聽到歌聲後,便出門迎接。
“我沒醉,我還可以喝,上酒。”
兩位年輕人看着柳洛塵把柳二爺扶回屋後才離去。
柳洛塵已泡好醒酒的熱茶,放在堂屋中的一張八仙桌上,兩杯茶正冒着熱氣。
“二叔請坐下,喝杯茶。”柳洛塵扶柳二爺坐下,遞給他茶杯。
柳二爺吹了兩下,呷了一小口,茶的溫度恰到好處,便一兩口把它喝完。
柳洛塵又給他倒了一杯熱茶,他端起茶杯一面吹一面喝,看樣子還沒醉得像爛泥。
茶水下肚後,柳二爺清醒了幾分,道:“洛塵,你這一次回來住幾天?”
“現在軍務繁忙,我明天就得走。”
“這都回家了,再忙也得多住幾天吧?你都一年沒回家了。”
“叔,如今國難當頭,部隊有規定,不能隨意更改假期的。”
“規矩還能栓着你這個小霸王?我不信。”
“呵呵,叔,現在你侄兒出息了,當官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
柳二爺不屑一顧地瞄了一眼柳洛塵的肩章,道:“當國民黨軍閥的軍官有什麼值得炫耀的?”
“噓……叔小聲點,這話可不能亂講。桂軍跟過去的軍閥不一樣,已加入國軍的戰鬥序列了。你以爲我想當啊,我是被逼的,糊里糊塗就當兵了。既然當了兵,那還能讓別人小瞧我嗎?要當就當個軍官,不是?”
柳二爺道:“看把你能的。你說,當兵是爲了啥?”
“保家爲國,打仗唄!”
“保家爲國沒錯!等日本鬼子被趕跑了,這仗又爲誰而打?”
這話可把柳洛塵問住了。爲誰打仗,爲何打仗?柳洛塵還沒思考過。
“二叔,其實我也不願當這個兵,等我親手殺了李桂南以後,就回黑龍寨,跟叔替天行道,逍遙自在地過日子。”
“呃?李桂南不能殺……”
柳二爺沒想到,李桂南救了柳洛塵的命,也未能抹平他心中的仇恨。
“爲什麼?殺父之仇非君子,孰可忍是不可忍。我與李桂南不共戴天。”
想到殺父之仇,柳洛塵一腔怒火由心升騰。這麼多年對一個仇人的憤恨,豈是輕而易舉就能消除的?
“沒有爲什麼不爲什麼的?不能殺就不能殺。”
“叔,你把我給整蒙了。我從小到大,不是你每天用報仇雪恨來激勵我學刀法,練槍法的嗎?爲何現在說不能殺就殺了?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柳洛塵相當困惑,這還是他的親二叔嗎?讓他長大了爲父報仇也是二叔,現在不讓報仇也是二叔。
柳二爺一口喝完了杯裡的茶水。
柳洛塵氣在心頭,沒主動給他倒茶。
“嗯……”柳二爺亮出杯底,意思是讓他倒上。
柳洛塵極不情願地給他倒了半杯。
柳洛塵鬱悶之際,想到了李桂南曾跟他,他的父親應當進行二次葬了,於是問道:“二叔,我們的老家是哪個村的?”
關於這個問題,柳洛塵五六歲時,就經常問起。但是柳二爺擔心仇家找上門,因此一直沒有告訴他以及山寨裡的其他人,當然,除了黃四海之外。
“呵呵,你都長大了,即使你不問我,二叔也會主動告訴你,做人就不能忘本,始終都要認祖歸宗的。”
柳洛塵笑了笑,點了點頭。
柳二爺呷了一口茶,道:“我們本姓劉,大塘鎮敬流村那臥寨人氏。”
柳洛塵驚奇地道:“姓劉,不是姓柳?”
柳二爺點了點頭。
“那臥寨?是距離這四五十里地,我們今天下午路過村頭的那個臥寨?”
“是的。那臥寨本沒有劉姓,你阿爸是從羅城縣入贅到那臥寨的韋家。韋家阿公沒有讓你阿爸改姓韋,因此你阿爸沿用劉姓。”
“意思是說,我爺爺家是在羅城縣的?哎呀,總算找到根了。”
柳二爺臉色陰沉下來,道:“現在劉家就只剩下你阿爸和我還有你了。”
“我阿爸不是死了嗎?只剩我們倆纔對。”
韋素瓊有要求,劉時光隱姓埋名,還活着的消息,千萬不能告訴柳洛塵,以防萬一。
“哦,對對對,我口誤。”
“二叔,我這一次回來,一是回來向你以及山寨裡的弟兄們報個平安;二是回來向你打聽我阿爸的墳葬在哪裡。我們是那臥寨的人,那我阿爸的墳是不是也葬在那臥寨?”
柳二爺喝多後,說漏嘴了,爲了不讓柳洛塵起疑心,於是道:“對,你阿爸的墳,就葬在那臥寨的那拉窟山下。下了乾懷坳右手邊的山腳下就是,那裡只有一座孤墳,很容易找到。”
“好,我明天回部隊,順路祭拜一下我阿爸,然後到村裡認祖歸宗。”
“仔啊,韋家也只剩下你阿媽了,沒有其他人了。”
仔,是壯族的長輩對兒輩的暱稱,表示親密。
“我阿媽還活着?她在哪?”
“嗯……嗯……是的,你阿媽還在世。不過,她現在還不能和你相認……”
“爲什麼啊?她這麼多年沒見我了,爲何不要我啊?”
柳洛塵得知阿媽還在世消息,既興奮又非常鬱悶,阿媽爲何不能和他相認呢?
柳二爺一愣,完了喝多了幾杯,這天大的秘密就這樣說漏嘴了。
“不是不要你,是……是……哎呀,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以後你就知道了。”柳二爺急了,低着頭假裝吹着熱茶,久久不敢擡頭看柳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