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市寸土寸金,從外圍向裡,土地的價格幾乎成幾何級數增長。靠近城市邊緣的小區也要九千元一平米,那麼靠近市中心的土地起碼幾十萬一平米。普通人連郊區的房子都買不起,市中心的房子更是想都不敢想。
中央大道與通衢大道的交接處,幾乎每走兩步,你的身邊就會矗立着另一棟高樓大廈。幾乎全市所有二十層以上的建築都集中在這裡,如果在附近散步,不是在中午的話根本看不見太陽。
然而在這樣擁擠昂貴的土地上,竟突兀地出現了一座莊園。它佔地有一萬多平米,裡面有綠樹,有花園,有假山,有流水。莊園四周用普通的建築材料砌成一圈圍牆,高有三四米,牆頭上裝着鐵刺。低矮的牆面,似乎給了小偷們可趁之機,但實際上,莊園並沒有被大盜光臨過。2970年,莊園周圍的幾棟高樓大廈裡發生了十幾起竊案,唯獨莊園平靜如初。
紅崗的老大便住在這樣的莊園裡,並給它起名小怡別院。
李怡躺在竹椅上,悠閒自在地看着池塘裡的金魚啄食。紅魚,金魚在清澈的池水中游蕩,搖頭擺尾間漾起一圈漣漪。
微微弓着身子,站在竹椅旁的是紅崗的二當家陳中。他的兩鬢已經斑白,竟看上去比坐在竹椅中的老人還要老上幾分。他很胖,圓圓滾滾的肚子向外凸着,即使他微弓着腰,縮着肚,喃喃肚皮還是撐到了他的視線外。
“大哥,那小子看上去也不是很能幹,爲什麼要這麼照顧他呢?”陳中站在池塘邊,看了老大餵了很久的魚,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已經憋了很久的問題。
李怡將玻璃缸中的魚食盡數灑入水中。一直懶洋洋的魚兒們騷動起來,爭先恐後地搶食,不時會傳來較大的水聲。“我難道就不能任性一回?”
陳中低頭沉默無語。幾百萬的欠款在別人看來或許是一筆大數目,但在紅崗的一二把手眼中,它連吃幹抹盡後的骨頭湯都不算。那些欠款他們還沒有放在心上,若是真的想要,那些人真敢不給?只不過是老大哥的心腸好,故意放他們一馬。
這一筆小錢原本他們是不會過問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大哥還是關注了一下。那些被關客逼得還款的人正要北上控訴時,大哥就讓他派人把他們攔了下來。近幾年,老大已經越來越不想管理紅崗中的事,這次難得理會了一下,陳中敢不盡心盡力?他派自己最衷心且辦事最老到的何管家去,輕輕鬆鬆就把那幫人勸回了家。原本以爲既然插手了一下事情,就能插手兩下,可老大哥又恢復成了原先的模樣,一些大的事情向他請示,他便會回給對方一個你看着辦的眼神。
看來大哥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小子,要不然怎麼會親自過問呢?可是那小子都已經快死了,喜歡又有什麼用?紅崗還要繼續運行下去,源源不斷的新人還會源源不斷地涌進來。
“大哥,難道你真要把位子傳給那個快要死的小子?”這是陳中說得第二句話,也是最主要的一句話。
池塘裡的魚兒搶完了食物,又恢復成慢悠悠的模樣,懶懶散散地好不悠閒。
李怡看着池塘中的魚兒,目不轉睛,口中說道:“我只是有這樣的打算。”
大哥說的話看似有可以商量的部分,但熟悉他的陳中知道,這其實已經是一種肯定的回答。
陳中不由焦急起來。一個快死的人坐上位子,很快便會引出更大的紛爭,到時候血流成河便不再是一個詞彙,而會成爲真實存在的東西。“大哥,難道您沒有想到後果嗎?到時候那小子壓不下手底下的人,平樂市就要亂成一鍋粥了。”
李怡回頭認真瞧着陳中的兩鬢,說道:“你看,你的頭髮都白了,還操心個什麼?不知道長江後浪推前浪麼?屬於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身後的事就應該交給身後的人來處理。”
“可是紅崗是我們辛辛苦苦創建起來的,我們趟過了多少險灘,經受住了多少的欺騙,才能走到今天?怎麼能一下子就讓它毀了?”陳中的語氣少了絲恭敬,多了絲焦急與不解。
偌大的家業,怎麼能說給一個人,就給一個人呢?而且那個人還是如此地不靠譜。
李怡站起身來,慢慢在假山假石間踱步。陳中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
李怡說道:“其實你還沒有想明白。”他隨意指了指莊園中的景色,繼續說道:“我是個喜靜的人,嚮往着怡然自得的生活,所以就在這市中心建造了這座莊園。有人或許會覺得這是炫富的行爲,其實我並沒有這樣的想法。這裡離辦公地點很近,這樣能讓我方便一些。起初,我在小院裡吃飯,睡覺,賞花,賞魚,確實稱得上怡然自得,但是時間過得久了,終究還是覺得這個地方變了味。我所以爲的怡然自得還是雕飾地太重。門外的汽笛聲從來不曾間斷,又哪來真正的怡然自得?我所向往的生活,是在寂寂青山中種菊。青山不在,那麼一切都是假的。”
大哥講的話很難讓人理解。他就這一點不好,文藝氣息太重,像是一個文騷的青年。陳中在大哥的面前從來不會不懂裝懂,所以他說道:“大哥,你說的,我不懂。”
李怡微笑道:“那我講地簡單點。人不能獨立存在,人之所以爲人,是因爲和大家在一起。同樣地,紅崗的存在,不是因爲你我而存在的,而是因包含你我的集體而存在的。我們或許可以改變一些,但不可能改變全部。如果這個集體的大部分都已經腐爛,那麼紅崗便已經腐爛。留着我們這一兩個清醒的人,又能做些什麼?別看你我是老大老二,看起來像是我們說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其實不是。在涉及到真正的利益時,誰管你是老幾?”
這些話雖然同樣晦澀,但已使陳中明瞭些什麼。他以他的理解想着,大哥並不能掌控全局,而紅崗正在朝着下坡路走,大哥無法阻止,也阻止不了。
既然大勢不可阻,那便不要阻。
其實“傳位”,也只是做了一次瀟灑的放棄。
……
……
離最後的期限還有五天,可是剩下的款項還是沒有追回的期望。關客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沉默寡言的人,他跟着她幾乎跑遍了平樂市,就沒見過她說過幾次話。他試着說些笑話,結果並沒有什麼反響,關客不免有些對牛彈琴的感覺。
冷淡,漠然,用這些詞彙不足以描述施枚的形象。說的再具體一點,她沒有對生的渴望。她活着,那便活着,餓了同樣會吃飯,渴了同樣會喝水,再要對生活多一些要求,那便是希望某一天有一個兇徒,將槍口對着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
關客在想,是不是應該找一個高明的心理大夫,瞧一瞧她的毛病。也許經過專業人士的三言兩語,她就會改變一些原有的想法。可是他看了看問診的價格後,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心理醫生的三言兩語實在是太過昂貴,他還沒有把錢追回來,還要再往裡面賽錢,怎麼看怎麼都是虧本的買賣。雖然他已知道自己的日子不是太多,但也不想做虧本的買賣。
關客仰着臉,讓陽光照射他的臉。初夏的高溫很快蒸出了他臉上的汗,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兩頰。他的臉色不再是蒼白一片,而是有些偏黑,而在臉頰的中間,似乎還透出一點健康的紅暈。難怪老人們總喜歡散步,因爲它確實是一項有益於健康的活動。
他沒有把握要回那個女人的欠款,但是他已不是太過於在意了。條條大道通羅馬,前往目的的路途何止千萬,何必非要一條道走到黑?況且,你原先認定的道路,也並不一定是最正確最短的路途。在沒有到達目的地之前,誰也不知道哪條路是最短的,當你到達了目的後,同樣不知道哪條路是最短的,因爲別的路途你壓根兒就沒有走過,怎麼知道那條路的長短?
道路有千萬,而最終走過的只有一條。既然始終無法知道路途的長短,那麼何必太過在意?
施枚走進一家餐館,尋着一處靠街的桌子便坐了下來。她既然沒有點菜,那自然是把這項任務交給了關客。
關客來到櫃檯前,看着那五花八門的菜單,根本不認識一樣菜。他正在猶猶豫豫想着要點些什麼的時候,在他腳邊的阿黑已經叫了起來。
服務員是個小姑娘,突然聽到狗的叫聲,嚇了一跳。“先生,您怎麼還帶着狗呀?”
要債要多了,身上難免帶點匪氣:“怎麼,難道不行?”
服務員看他一副小流氓的樣子,有些害怕。她囁嚅着說道:“當然可以,只是,餐廳裡面帶着一條狗,影響不是太好。”
關客繼續咄咄逼人:“怎麼不好了?”阿黑配合着汪汪叫了兩聲,以壯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