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小巷深處,一位老人和一個年輕人正你來我往地用刀刺向對方,他們都拼勁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刀刺出得速度達到極致。沒有喊聲,只會偶爾傳出被刺中時發出的悶哼,以及阿黑低沉的嗚咽。
儘管他們打鬥得很激烈,但是卻並沒有往對方的要害上招呼,只是刺刺手臂,砍砍胳膊,並沒有要置對方於死地的意思。也許他們都不想殺死一個人,只想用狠辣的手段逼對方就範。
鮮血一滴滴灑在乾燥的路面上,將灰塵打溼。關客的身上有十幾處被刀劃傷的地方,原本乾淨的衣服上大半已染滿了紅色。
老人也並沒有討到好處,因爲他要對付的不僅僅是一個人,還有一條狗。人倒是很容易解決,就是那隻死狗有些麻煩。
阿黑騰挪跳躍,進退自如,逮着機會就向老人的腳踝處咬上一口。老人的兩隻腳上的褲子已經被扯得稀爛,一排牙印出現在黝黑蒼老的皮膚上。
老人看着那排牙印,眼中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他捂着臂膀上被關客刺中的地方,喃喃說道:“這隻死狗不會有狂犬病吧?”
關客身體虛弱,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力氣正在漸漸消退,現在僅能保持住自己站立而已。他們已經打了很久,雖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卻並沒有真正拼命的意思。關客正在思考是否真的要拼命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這句話,頓時覺得還有其他路徑可以達成自己的目標。
關客跌坐在塵埃裡,哈哈大笑。他蒼白的臉配上那狂野的笑意,活像是惡鬼在世。他一邊笑一邊說道:“當然是有狂犬病的,要不然我帶着他幹嗎?”
阿黑吐出嘴裡髒兮兮的碎布,不滿地瞪了關客一眼。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然笑道:“你在騙我吧?”
自從老人懷疑阿黑是不是得了狂犬病時,關客就斷定他很害怕死亡。他了解這樣的人,通常離死亡的陰影越近的人,越會害怕死亡。他們拼命地想要逃離,但往往到了最終才發覺,他們正是在向死亡跑去。越怕死的人越容易死,越不怕死的人反而容易活下來。老人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表現出一副兇悍的模樣。
既然確定了他怕死,那就好辦了許多,因爲關客不怕死。
關客很嚴肅地說道:“我並沒有騙你。”
一滴血珠自腳踝的牙印中冒了出來,接着是更多的鮮血滲出,染紅了老人的腳。老人此時才覺得腳踝痛了起來。他看着關客嚴肅的臉,心中有了半絲的懷疑,難道那條狗真得了病?可是他迅速就把這個疑惑拋到了腦後。有哪個瘋子敢把一條瘋狗帶在身邊?難道等着它神志不清時咬自己一口,送自己上天堂?
老人再次微笑起來,說道:“若它真是條瘋狗,你敢帶他在身邊?想騙我,你還嫩了些。”
關客一聽到這個“嫩”字,就有些生氣,他很討厭別人說他“嫩”。他的右手擱在膝蓋上,虛握着刀,讓一滴滴的鮮血順着刀鋒滴落到塵土中。
“一個要死的人有什麼不敢的。”關客淡漠地說道。
老人半倚在雜貨車上,仔仔細細觀察着年輕人的表情,並用眼角的餘光注視着黑狗的動向。他絕對不能讓那條狗再咬自己一口。
“你說的是誰?難道是你自己嗎?”
關客用刀尖指向自己的眉心,眼睛盯着老人,說道:“你看我的臉,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白,很白,好像是張死人的臉。”
“你還看見過其他人有我這樣的一張臉嗎?”
老人皺眉:“沒看見過。”
關客說道:“醫生說我得了一種罕見的腫瘤,”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它就盤踞在我的腦海中,等待着機會將我這個主人幹掉。它每一天都在強大,相對應的,我每一天都在虛弱,多則幾月,少則幾天,我就會一命嗚呼了。”
他又將右手放在膝蓋上,刀尖再次對準着塵土。“所以帶只瘋狗又有什麼好奇怪的?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別?他咬我一口,送我去未知的地方,我還要感謝他呢!”
阿黑向老人齜着牙,發出嗚嗚的聲音,同時狂甩着兩邊的耳朵。他看着似乎要發狂了。
關客心裡讚歎着,這狗真他孃的聰明。
阿黑心中鄙視着,謊話說得太他娘假了,竟然還需要我阿黑來演一演。
老人看那狗的樣子,果然有點瘋。隨着一陣冷風吹來,傷口處似乎開始麻木了,連痛感都變小了很多。他不由對關客的話相信了幾分。
然而他馬上又否決了,哪有一條狗得了病還那麼活蹦亂跳的?老人再次看了一眼那條狗。
阿黑兩隻白眼上翻,一綹涎液從嘴中滴落下來。
關客瞪大了眼睛看着阿黑表演,心想這簡直是奧斯卡影帝啊。
老人看到那隻狗的樣子,不由得又信了幾分。可是他心中還有疑惑,這條狗明明活潑亂跳的,怎麼突然就瘋癲起來?
關客又恢復了淡漠的表情,淡淡說道:“要想保住自己的一條命,還是先把錢還了吧,這樣我就會讓你去醫院。”
不知是春寒料峭的關係,還是被狗咬了一口的關係,老人突然覺得很冷。
“難道你攔着,我就去不了?”老人摸向口袋中的手機。
阿黑的白眼也不向上翻了,把口邊的哈喇子一甩,奮力上躍,向着老人那隻摸向口袋的手就咬了過去。
老人時時刻刻注意着一人一狗,見那狗暴起傷人,便向旁邊閃了過去。
阿黑一撲不中,更加瘋癲起來,汪了一聲,又向他撲去。
老人掏出了刀向他搠了過去。
阿黑脖子一歪,身體一偏從刀鋒旁竄了過去。他向後退了幾步,匍匐在地上,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一雙狗眼時不時地向上翻着,嘴邊的哈喇子再次流了出來。他此刻真的成了一隻瘋狗。
老人心中生出了莫大的恐懼。
關客的病又開始發作了。他倒在塵埃裡,一雙手止不住地大幅度地顫抖着,一雙眼睛也像阿黑那樣時不時地向上翻起,看起來可怖又詭異。
頭腦眩暈,天地在轉,但是關客努力保持着一絲清明。他此行的任務沒有達成,不能就此昏倒過去。他雙手互握,用力再用力,但還是無法止住顫抖。
腦中彷彿是黑與紅的世界,它們互相交織着,旋轉着。他試圖睜開眼睛,但又有一根無形的針扎入自己的腦海。他狂叫一聲, 在地上打起滾來。
疼痛令人難以忍受,腦中的每一陣疼痛都足以讓人昏厥。但是他沒有昏死過去,他死死咬着牙,再快要暈厥過去的時候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以保持自己的清醒。
老人看着那一人一狗瘋癲的模樣,心中對關客的話已是信了十分。就如關客所判斷的模樣,他是一個很惜命的人。人老了,就更加害怕死亡,雖然自己只有一個小小的雜貨車可供棲身,但是每天賣賣小東西,看着孩子們天真的笑容,也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他想到哪裡去,就可以到哪裡去。他不必像城市裡的年輕人一樣踩着點,算着時間,他可以悠悠閒閒地開着他的老雜貨車走過去。困了就可以在車上睡覺,只不過需要備着一把刀,以防紅崗的那些老鼠來打擾自己;醒了就可以琢磨着進購哪些新鮮的小玩意兒,能夠討得那些上學的娃兒歡喜。
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子,走到哪裡哪裡便是自己的家。
他發現了這個世界上很多美好的東西,所以他想要活得更長久一些,那樣就能多看一些。
他之所以欠債不還,是他覺得沒有還的必要。若是以前的紅崗,他還懼怕幾分,現在的紅崗嘛,就還只剩下了個老爺子,那還怕個屁。
不過現在,紅崗中他能看得起的人,除了那位老爺子外,又多了一個年輕人。
不管那隻狗有沒有得病,反正他不想死。自己這些年來四處賣東西,也積存了不少錢,還就還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關客頭疼欲裂,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自己的腦袋裡破繭而出。他的腦袋快要炸開了。
老人離開倚靠着的雜貨鋪,來到關客的面前。
老人每走一步,阿黑便緊跟着一步,活像是老人的影子。
老人顫顫巍巍地蹲下,說道:“我把錢還了,你放我走。”
關客的心中升起一股喜悅。這股喜悅的感覺暫時衝散了腦海中的痛楚,他從身上摸索出一張卡片,遞給了老人。
老人掏出手機,對着二維碼掃了掃,老老實實地付了賬。他把手機上付款的頁面對着關客的眼睛。
關客匆忙掃了一眼,模糊間覺得那個金額是對的,便對阿黑點了點頭。
“汪汪汪”阿黑對着老人狂吠了幾聲。
老人如蒙大赦,慌慌張張跑進雜貨車裡,踩響油門,駛出小巷,駛向了大街。
於是鋪着瀝青的路面上出現了一輛老式的雜貨車,車身上佈滿了鐵鏽,兩旁的後視鏡只剩下了一個。這麼破舊的一輛車卻開得飛快,由於左右軲轆有些不對稱,所以在馬路上左搖一下,右擺一下,活像是一位八十八歲拄着柺杖的老婆婆。
老人一邊將油門踩到底,一邊用陰沉沙啞的聲音狂喊着:“都給我讓開,我被瘋狗咬了,不要擋我去醫院的路!”
路邊的行人紛紛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