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絕情的嗎?”
“根本就沒有情又哪來的絕情。”
“真是一個無情的人。”關客嘆了一口氣。
他在咖啡館中又欣賞了一會兒輕柔的音樂,在七八點時便帶着消化完畢的阿黑走了出去。
施枚依然凝視着窗外,看着街上匆匆的人影。直到關客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門口,她才匆匆回瞥了一眼。那個男人的身影似乎在顫抖,不過還是邁過了大門。她還想再仔細確認一下,卻發現已經看不到了。長大至今,她從來沒有和一個人說過這麼多的話,而那些話全部發自心底最深處,積壓了很久很久,一朝噴發,便是突然的,劇烈的。
她把她心中的陰鬱吐出大半,她的心情已經變得舒暢許多。
這一天,她一直在猶豫。
她已看出他要走了,而且很可能再也不會見面。這樣的離別在她已走過的人生中已經發生了無數回,可是沒有哪一回像這樣的,有些溫馨,有些傷感。
也許他開口說出任何請求,她都會答應。
施枚雖然一直望着窗外,但卻一直等待着他的要求。
最後,他提出了他的要求,但她還是拒絕了。
也許終究只是也許,是作不得數的。
又或許,她想聽的,並不是他所說的。
才離開咖啡館,關客的雙手就開始止不住得顫抖。十根手指頭彷彿在彈快節奏的鋼琴曲,不停晃動抽搐。他的上半身很沉,像是裝滿了鐵汁一樣沉重。他的雙腿似乎無法支撐他的重量,歪歪扭扭間彷彿就要坍塌下去。
阿黑看到他的情況如此嚴重,就要跑回去告訴施枚。
關客阻止了他的動作,說道:“她已經夠痛苦的了,何必再勞煩她呢?”
我看她很健康。阿黑用明亮的眼睛說着話。
關客扶着牆壁一拐一拐得向前走,說道:“我這點身體上的痛苦算得什麼,遠遠比不上心靈的痛苦,因爲它更加折磨人。”
阿黑想着,都成這模樣了,怎麼還想着裝哲人呢?
一輛出租車駛過,阿黑立刻跑到路邊,對着車子狂吠。
關客伸出細弱的手,向着出租車招手。
出租車司機成功得被阿黑吸引了注意力,並注意到了關客這個病人。在中年司機的攙扶下,關客終於艱難得坐上了車子的後座。
這次發作的病症是如此的突然,令人猝不及防。最近幾天,腦部的瘤安靜地彷彿不存在,甚至讓他有一刻忘記了自己生病的事實。就在今天下午,它又回來了,讓人印象深刻。
在咖啡館裡,他把顫抖的雙手一直放在膝上,以免被施枚看出了什麼。他的頭腦中時時飄過一陣黑,最深處彷彿有一萬根針在不停地刺,或淺或深。針刺一般的感覺持續了很久,但是關客沒有眨一下眼睛,也沒有皺一下眉頭。
他對這種頭痛的感覺很熟悉。既然忍過了前面幾次,再多忍一次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況且美女在前,怎麼好意思讓她看到自己的醜態?
咖啡館中柔和的音樂減緩了他的痛苦,施枚安詳的側臉也讓人心安。他就在疼痛與柔情的雙重夾擊下,整整坐了一個下午。
他雖然沒有看到,但還是知道施枚偶爾會不經意地向自己瞥上一眼。這種知道對方想法的感覺對他來說,並不奇妙,反而有些理所當然。他並沒有深思這是爲什麼,因爲他的腦袋早已被許多的事情塞滿,再也無暇思考其他了。
他已感覺到了那一瞥間的情意,雖然很淡,但卻很柔,彷彿清澈的溪水。他知道她一直在等待着他開口說話,他知道她並不想聽他追債的話。
但她想聽的話他並不能說。
疼痛感越來越劇烈,萬千根針凝聚在一起,變成了鐵錘。這讓他想起了李宏身邊大塊頭李餘拿的武器。他想他的腦袋正在被那樣的一把鐵錘敲擊着。
關客的額頭上滿布着汗,但還是微笑着說出要她還錢的話。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她拒絕了。
在之前安靜的時間裡,關客一直在想,如果他說了她想聽的話,最後一人的欠款便會順理成章地追回來,他就能寫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交上一份讓紅崗滿意的答卷。皆大歡喜。
可是他不願。他不願欺騙一個這樣悲傷的人。
不完美的答卷還是能交上去的,而被欺騙的人,心底的傷痕則是永久的。
他努力了那麼久,已使那顆傷痕累累的心癒合了很多,爲什麼要在臨別時,還要隱晦地再劃出一道深深的傷痕?
爲了不讓努力白費,他選擇不撒謊地離開。
……
……
幽寂的房間中,黑暗籠罩着一切。由於四十四棟樓房沒有其他的住戶,所以王老虎根本聽不到人聲。一片死寂,沒有活的氣息,身處這樣的環境,難免令人感到壓抑,沉悶。他在這樣悄無聲息的環境中已經呆了好幾天,不待獵物到來,他就已經快要窒息而亡了。冰箱裡的食物已經被他掃蕩一空,廚房旁的飲水機上也只有空空的一個水桶。
他憑藉想像着獵物的誘惑纔沒有發瘋,然而如果還要在這樣空寂的房間裡呆上兩三天的話,他可能真的要發瘋。
周圍的一切都是沉默的,無言的,冰冷的,感覺不到溫度。也許只有他這個活人才有溫度。而他的溫度正在這個房間中慢慢消散。
他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胡思亂想着,腦袋一頓一頓地打着盹兒。唯有安睡才能度過漫長的無聊一天。如果人還沒有來,他決定明天離開。
門外的樓梯隱約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再謹慎的獅子在被無聊的環境折磨了很長時間後,也會放鬆警惕,何況是一隻打盹的獅子。王老虎正在由淺淺的睡眠向着更深層的睡眠過度,他只隱隱約約覺得遙遠的某處傳來了聲響,卻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聲音意味着什麼。
他的獵物已經到來,而他卻茫然無知。
關客頭暈眼花,摸索着佈滿灰塵的樓梯,一步一挪地往上爬着。他的雙眼皮越來越沉重,在一眨一眨間,黑暗與現實不斷地切換。過度的疼痛已使得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持續不斷地發麻發木。
他全身乏力,腳下使不上勁兒,因而每登上一階臺階,就要喘上一喘。事物的任何事情都有兩面,這次劇烈的症狀發作反而救下了關客的一條命。他的四肢痠軟,肌肉乏力,因而慢慢挪上臺階時發出的聲音也很小。當然,如果他一不小心沒有抓住扶梯,從臺階上滾了下去,再熟睡的老虎也會被驚醒。萬幸的是,一直到第四層樓,他還是牢牢地抓着扶梯。
以往覺得登臺階不過是一件小事的關客,此刻望着那還有三層的樓梯,忍不住就要抱怨爲什麼樓梯那麼高,每層樓梯又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臺階。他一步一挪地移動,每一次移動都要花費很長時間。他有些後悔沒有讓司機幫自己的忙了,當時他看着司機臉上行色匆匆的樣子,就沒有提出扶自己上樓的要求。
阿黑走在他的身側,關切地望着他。他一直相信他所認定的主人不會輕易地死去,就像自己一樣,在佈滿荊棘的環境中總能找到一塊平坦的土地,供自己站立。他相信病症只不過是關老大人生中的一道檻,邁過去便是坦途。
足足花費了將近一個小時,關客才爬到了自家的房門口,那個沒有門牌號的地方。他蒼白而虛弱地喘息着,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他正要拿出鑰匙開門,忽然感覺到小腿被咬住了。
低頭看去,阿黑正扯着自己的褲腿。見關客望向他,阿黑那雙明亮的眼睛回看了一眼,又充滿警惕地望了木門一眼。
阿黑走在樓梯上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他卻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由於過度關注着關老大的身體狀況,所以他並沒有仔細地思考。當越來越靠近房門的時候,一股濃重的汗臭味飄了過來。他靈敏的鼻子動了動,終於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
整個樓梯裡的氣味不對。這一棟樓里根本就沒有住戶,怎麼會有如此濃烈的汗味?有可能是來了新的住戶,但阿黑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爲他已發現這個氣味的源頭,就在家裡。
關客能夠讀懂阿黑的心思,就像阿黑明瞭人類說的話一樣。阿黑明確地向他傳遞了警惕的含義,讓他不要亂動,於是關客便一動也不動的站在自家房門口,扶着牆,咬着牙,忍受着痛苦。
阿黑向上走了幾層樓梯,很小心,很謹慎,儘量讓自己的腳步聲聽起來微乎其微。這是他在以往黑暗的日子中養成的習慣,當危險來臨時,就會在他的身上顯現出來。
越往上走,氣味越淡。
阿黑小心地走回沒有門牌號的四零四房間,仔仔細細地嗅了一嗅,終於確認那一陣一陣濃烈的汗臭味便是從門裡傳出來的。
阿黑側過耳朵,貼着房門聽裡面的動靜。他聽了很久,在關客的感覺中似乎有一個世紀般漫長。
然後阿黑回過頭來,看着他。靜悄悄地把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