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拉·貝克死了,她的通訊節點已經銷燬。”
中午,當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剛剛談完一筆生意的迪克正穿着浴袍,在羣鵝大酒店海景房的露天大陽臺喝着威士忌,看着風景。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在烏斯懷亞這個號稱地球最南端的城市,風和日麗的日子並不多,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下雨或者颳風,或者又下雨、又颳風。
迪克是這個酒店的常客,在海景房的露天大陽臺上,風光旖旎的海灣盡收眼底,烏斯懷亞國際機場就建在海灣中的小島上,遠遠看過去,那些飛機就像小鳥一樣飛起、落下。海灣的南邊,就是小獵犬海峽,往東邊一直通到南大西洋。在他身後可以看到山頂終年積雪的羣山,那是安第斯山脈的盡頭。夏天,等到了傍晚,氣候冷暖適宜,迪克常在這裡消磨時間,喝着威士忌,看着眼前五顏六色的魯冰花,看着太陽在地平線附近徘徊,似乎久久不願意落下。晚霞映照着燈火點點的海灣小鎮,準備去往南極、或者從那裡回來的船隻,懶洋洋地停靠在港口,像一隻只白色的貝殼鑲嵌在黑藍色絲絨海面。這真是靜謐的人間勝景。在這個遠離塵囂的地方結婚成家,然後生兒育女,安度晚年,似乎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主意。可現在……
“狗屎。”迪克用英語罵了一句,然後起身開始收拾,準備回狼穴向元首報告行動失敗的壞消息(“狼穴”、“元首”。多麼可笑的字眼,迪克每次都這麼想)。當然,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不是他的錯,首先,元首作爲一個九十歲的老頭,常常讓人把風塵女子叫進狼穴,這裡就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安全漏洞,這麼大年紀的人還好這一口,迪克真有點想不明白。另外,衛兵漢斯爲什麼會在關鍵時候昏倒在地上,讓人把一個據元首說是“裝有絕密情報”的盒子偷了出去,連元首自己也語焉不詳。不過,元首永遠是對的。所以,他即便知道自己很無辜,也只好準備面對元首的怒火,承擔行動失敗的後果。想想看,花了五倍於正常的價錢,卻得到這麼一個結果。
“後果。豈有此理。後果。”迪克一邊換着衣服,一邊嘟囔着。
迪克穿戴完畢,走出房間,穿過大堂,一路上的服務生都禮貌而友好地向他問好。當他出了大門,一名服務生已經把他的座駕——一輛式樣古舊的奔馳S300停在了駕駛道上。
對於維拉·貝克的死,迪克並不感到特別的意外。那天中間人介紹她來執行這次任務的時候,他就感覺這個女人過於外露了,有時候會在不起眼的地方着意表現一下自己,對於一個外勤特工,這樣的缺點,一不小心就會釀成致命的錯誤。但女人不都是這樣的嗎?得到他人的關注,就是一個女人存在的全部理由。不過,話又說回來,性別也是一個優勢,女特工可以讓對方缺少防範,更何況,維拉去過中國,也跟中國人打過交道。當然,最關鍵的因素,是元首堅持要以最快速度追回丟失的那件東西。
所以,實際上迪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找一名願意去中國執行任務的特工,簡直就像海底撈針那麼難。對於迪克來講,不管從何種角度,中國人始終同某種神秘結合在一起,比方說他們的語言,還有他們行事的方式。有一次,一羣據說是中國的官員和商人到這裡遊玩,迪克發現自己很難跟那些人相處。你不知道他們實際上的意思:有時候他們嘴上說的是“不”,心裡想着的卻是“是”;又有些時候,情況正好相反。
他們在聖馬丁大街購物的時候可以一擲千金,而在酒店付小費的時候卻又斤斤計較。
總之,他對維拉這次去中國執行任務,潛意識裡面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而這種預感被證實的時候,他的感受並不是惋惜,而是如釋重負。他希望,元首這次能夠傾聽他的看法,不要那麼着急,而是找個更合適的人選去處理這個問題。
奔馳沿着蜿蜒而又極爲乾淨的盤山公路行進,不一會兒,車就停在了山谷中一幢兩層樓綠色尖頂樓房的空地上。這裡,就是迪克的公司駐地,樓房側面的綠色牆壁上,用醒目的黃顏色刷着公司名稱:“一!二!三!戶外運動”。每個數字後面都有個大大的驚歎號。不知道哪個混球想出來的低俗名字。
公司平時在有規律地上下班的人數大約在二十五人左右,但實際上究竟有多少人,迪克自己也不清楚。例如那個魯道夫,他平時從來不到公司上班,事實上他是另一個化工原料公司的老闆,但是狼穴開重要會議的時候,卻次次少不了他。
公司表面上的業務是提供滑雪、爬山等戶外雪地運動的裝備和服務,不過“戶外運動”的招牌是個幌子,公司實質上是個納粹組織。迪克是這個公司名義上的管理者,現在更時髦點的叫法是CEO。他自然也明白,公司(或者說狼穴)還有很多東西沒讓他知道。迪克瞭解世界上很多新納粹組織的情況,不過直接從二戰後殘留的納粹組織,能存活到現在,恐怕只此一家了。好在這裡是阿根廷的火地島省,屬於人煙稀少的偏遠地區。在阿根廷,人們對納粹沒什麼特別的惡感,就算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對於納粹的一些半公開的活動,官方也好、民間也好,都採取一種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畢竟,大家都跟英國人幹過仗,不是麼。
迪克從公司的辦公區域走過,隔間裡面的員工都以尊敬的眼光目視着他,然後向他致意:“您好,理查德·利伯曼上校。”他也很禮貌地回禮。
(“上校”,哈!迪克覺得自己像是在拍電影)
納粹,這是個在全世界都被人唾棄的名詞。在它的發源地——德國和奧地利,據說公開宣佈同情或者支持納粹甚至會帶來牢獄之災。對於這樣一個在世人心目中已經被徹底搞臭了的概念,爲什麼公司背後的勢力還是如此堅持,自從上了高中,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以來,迪克一直感到深深的不解,他不知道“那些人”對於未來的計劃是什麼,但如果還是用那可笑的“元首”或者“狼穴”來界定自身的納粹淵源,這恐怕這不是一個有理智和前瞻性的個人或團體應該作出的正確決定。
迪克本可置之不理,但是外面的工作不好找。此外,這麼些年來,這個納粹組織似乎也沒幹過任何傷天害理的壞事。總之,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能讓他過上體面的中產階級生活,還能利用洽談業務的便利常常在羣鵝大酒店海景房看風景。不過,最近的傳言很讓他坐立不安。那個傳言說,由於元首年事已高,他打算在死掉之前就把元首的位置交出來,而接替這個位置的人可能就是迪克。
迪克進入自己的辦公室,打開衣櫥,拿出他的那套黑色的黨衛軍上校制服。到狼穴去,一定要穿這類衣服,這是元首規定的。他換好了衣服,哼了幾句“豪斯特·威塞爾之歌”,以便讓自己進入角色。說實在的,這曲子還真不賴,迪克一邊想,一邊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把一頭金髮梳成服帖的三七開模樣,然後把軍帽戴上,再弄得歪一點,這樣看上去威風多了。
迪克用手比劃着手槍,對着鏡子裡的自己做了個鬼臉,“啪!啪!打死你這個納粹婊子。”然後他打開辦公室側面的一道門,進入一個隱蔽的電梯。他在電梯的數字鍵盤上按下一組密碼。如果不輸入這組密碼,這部電梯會像正常電梯一樣,最低就是停到一樓;而輸入密碼以後,電梯會持續向下緩慢運行半分鐘左右,到達“狼穴”,也就是現任第三帝國元首赫爾曼·海塞爾的地下指揮室。迪克依然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情景,那年他才十一歲。
迪克在美國長大,父母是德裔美國人,二戰末的移民。八十年代初,迪克的父母和哥哥在一次私人飛機失事中喪生,年幼的迪克成了孤兒。一位德裔神父把他帶到阿根廷,赫爾曼將他收爲養子。
過了沒幾天,就在離地面幾乎有五十米深的狼穴,少年迪克親眼見到了九十三歲的希特勒,至少那個時候,他覺得是希特勒本人。狼穴最裡面的那個大廳,中間有根很大的玻璃圓柱,起碼有兩米寬。他清楚地記着當時的情形,當他被帶進大廳的時候,赫爾曼打開了燈光,大廳亮了起來,玻璃圓柱也跟着亮了起來。阿道夫·希特勒就在那裡,就在那個圓柱裡面。他倨僂着身子,頭髮還是那樣梳往一邊,不過已經很稀疏,也已經全白了,眉毛也白了,那部標誌性的小鬍子也白了。他跟赫爾曼說話,跟迪克說話,除了無法觸摸,其他與一般無異。
等迪克慢慢長大,有了更多的知識,他開始明白,這似乎應該是希特勒的某種全息技術的影像,他本人肯定不在那裡面,而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後來,迪克又查閱了很多正規文獻,都明確一致地肯定,希特勒已經在1945年4月30日自殺身亡。於是他想,或許他們找了個很像的替身,或許他是希特勒不爲人知的神秘雙胞胎兄弟,還是同卵的。總之,那個希特勒說不定是糊弄人的,只是爲了讓“公司”裡的那些納粹有點精神寄託而已,這就是迪克後來一直的想法。當然,那些老納粹,現在也全死光了,除了赫爾曼。
“叮”的一聲響,電梯已經運行到底。隨着電梯門的移開,眼前是一條長長的坑道,坑道兩邊陰暗的燈光,彷彿讓人感覺回到了二戰時候的地下戰壕,壓抑得喘不過氣來。走過這條三十多米的坑道,就是真正的狼穴了。
記得小時候剛到這裡,迪克最大的疑問,就是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如果長年呆在如此深的地底,他的大小便怎麼從來都不運出來處理。這個想法告訴了赫爾曼以後,後者嚴厲地訓斥了他。赫爾曼說,元首的大小便當然會得到妥善的處理,但這是第三帝國的最高秘密之一,不能隨便打聽的。像這樣的話題,也有失體面,讓迪克以後不要再說了。
迪克來了沒幾年,阿道夫·希特勒就死了,赫爾曼說元首是死於中風,然後赫爾曼就成爲了第三帝國的第二任元首(那個玻璃柱子裡的阿道夫之前已經廢黜了他曾經指定的繼承人卡爾·鄧尼茨)。從此以後,赫爾曼的真人就再也沒出現過,只能在那根玻璃圓柱裡看到他。赫爾曼·海塞爾現在也有九十多歲了,自從要讓迪克繼任第三元首的流言在公司內部流傳開來後,迪克一直很擔心。主要倒不是因爲自己的大小便今後該如何處理的緣故,而是按照前面兩位元首的慣例,成爲元首以後,就應該隱藏在某個地方,然後通過那根柱子同外界交流。但是隱藏在什麼地方,會跟什麼人在一起,卻從來都沒人提起過;而所有安排這一切的人,迪克那麼多年從來都沒打聽出任何消息。這讓他有點不安,事實上,非常的不安。
帶着有點壓抑的心情,迪克走完了這條坑道。
“勝利萬歲!”迪克剛進入狼穴,守護元首的、身高兩米的黨衛軍戰士漢斯雙腿皮靴一靠,就地立正,行了一個納粹舉手禮,迪克也還了一個舉手禮。跟以前覲見元首時候的一樣,迪克進入大廳,打開燈,那個巨大的玻璃圓柱也隨之慢慢透出亮光,而迪克則坐到了正前方的一把椅子裡,等待元首的出現。雖然那個長長的坑道讓人有一種壓抑感,但是一旦進入狼穴裡面,這樣感覺卻一掃而空,雖然說裡面的空間不算是很大,卻也足夠寬敞。更重要的是,在狼穴裡,瀰漫着一種奇妙的香氣,讓人感到心安氣爽。
“或許以後,我也會被關在那個柱子裡。”迪克的眼睛盯着玻璃柱,但思緒卻漂移不定。我不想這樣,不想這樣。我還想在這個世界中生活,我還想能夠常常在海景房的大陽臺喝着威士忌,觀賞小獵犬海峽的落日。我還想結婚,生一打孩子。
“理查德,我的孩子,你好嗎?”玻璃圓柱裡面,一個滿頭銀髮的老人出現了,他坐在輪椅上,帶着和藹可親的眼光,注視着坐在房間當中的迪克。迪克注意到元首今天的神色比往常稍微有些不同,看上去今天他氣色比較好,是不是他有什麼“好”消息要向我宣佈?迪克猜測着。
“我的元首,我很好。您好嗎?”
“我的孩子,我從來都沒感覺像今天這麼好。現在,請把你的好消息告訴我。”
“我的元首,恐怕這次要讓您失望了。維拉·貝克失敗了,情報盒子沒有追回,她本人死在了中國。”
接下來,是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通常,在同元首交換幾句客套之後,進入實質性指令之前,總會有一段這樣的安靜。而這次,元首花了更多的時間思考。
“理查德,”赫爾曼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後開口說道,“對於泄漏到中國的那份情報,用了加密的自毀容器,暴力破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用世界上最好的計算機來解密,沒有幾年時間也不會有任何進展。所以,相信我,時間依然在我們這邊。當然,我已經老了,判斷力可能不如以前。所以我決定,你可以全權採用你認爲最好的辦法將這樁事情完美地了結,但是無論如何,情報必須被追回。至於狼穴的其他事務,我想你可能聽說了公司最近在談論我退休後的安排。”
說到這裡,赫爾曼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露出了疲倦的神色。
“終於說到關鍵地方了,”迪克想,他感到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那麼,我的後半生就只能躲在這根柱子裡面了嗎?
“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的身體雖然已經有點衰老,但絕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不堪。我可以向你透露一個秘密,說不定你們好多年前已經猜測到了一些什麼,今天,我可以清楚地向你宣佈,雖然我不能告訴你我到底在哪裡,但是我可以讓你知道,我和我周圍的人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他們都是偉大的第三帝國的精英科學家。當初在美國人和俄國人有所行動之前,他們早已轉移,剩下的都是些二流貨色而已。”
赫爾曼最後的那段話,讓迪克吃驚不小。什麼?像馮·布勞恩這樣的科學家是二流貨色?
“這些雅利安種族裡精英中的精英,可以讓我再爲第三帝國的事業工作很長一段時間。”
聽了赫爾曼的話,迪克心裡如釋重負。最好你永遠這樣禁錮在這個玻璃棺材裡面,永遠爲莫名其妙的第三帝國工作下去。想到這裡,迪克站起身來,用力行了一個納粹軍禮。
“是!我的元首!萬歲,海塞爾!”
“好了,我累了。解散!”
迪克站起身來,目光註釋着赫爾曼·海塞爾,再次振臂行納粹軍禮,“勝利,萬歲!”隨後一個很標準的向後轉,擡腿便走。
“哦,差點忘記了,順便說一下,”身後傳來赫爾曼的聲音,“明天,你將辭去公司CEO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