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江看上去四十出頭，中等個子，皮膚黝黑，瘦削的臉龐上刻着早年艱苦生活留下的痕跡，顴骨很高，眼睛很亮。他穿了一件白得發藍的筆挺襯衫，像刺蝟一般的頭髮被吹成貓王一樣的髮型。他伸出手來與胡啓蘊握手的時候，柯瀾注意到了他粗大的手掌和根根青筋。他說話的聲音也很大，胡啓蘊在上樓前簡單介紹過王長江，說他年輕時候乾的是泥水匠。
胡啓蘊並沒有將柯瀾和申屠介紹給王長江，只是說這二位一個是司機，一個是他的助手。隨後胡啓蘊就提起了去年投資的事情，並問到當時購置的一些設備。
王長江聽到胡啓蘊提到設備的事情，臉上稍微出現一些尷尬的神情，“老胡，你放心，東西絕對都是在的，就放在原來的地方。你要說保養，可能我們現在也沒有這麼多精力。你要不要自己去看一看。”
於是王長江就領他們到廠房最後面的一幢小樓房。它只有兩層，底層有兩個四五十平米的小房間，上二樓的鋼架樓梯搭建在外面，表面已經鏽蝕斑斑，說明很久沒人上樓了。樓上空調外機還在，但是連接的管子已經掉在了一邊，四周放滿了碎玻璃垃圾，後面就是圍牆。剛纔他們穿過了鬧哄哄的車間，這裡倒是十分清靜。胡啓蘊朝後面跟着的兩位年輕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柯瀾和申屠都明白，此地作爲藏身之處確實不錯。
王長江喊來的一名門衛跑了過來，幫他們打開了一樓的門，進去以後，柯瀾看到一片亂糟糟的景象，工具和材料都在地上隨意散落着，一些儀器設備看上去又老又髒，裡面的第二個房間是全黑的，地上、四周、窗簾都是鋪着厚厚的黑布，一旁照明用的燈也壞掉了，胡啓蘊解釋說這裡原本是測試燈的，所以要遮光。隨後在胡啓蘊的堅持下，他們又上了二樓。二樓是一間大房間，裡面放着三張上下鋪的牀，後面隔出了一間衛生間。四周有幾張桌子，房間裡散亂地放着陳舊的雜誌、報紙、碗筷、晾衣架等物事，還有一個鏽得不成樣子的電磁爐。整個房間瀰漫着一股發黴的味道。
考察完畢，他們回到了王長江的辦公室。
王長江讓手下給三人換了熱茶，然後問胡啓蘊這次來廠裡是否要把這些設備拉走、賣掉。
胡啓蘊說，他這次來，是爲了挽救去年的投資。他找到了一種能提高金滷燈效能的“藥丸”（指金滷燈泡殼內電弧管的填充物質），希望能在廠裡做幾個樣品，並且測試一下。
王長江說他很感興趣，會全力讓車間和技術部門配合，不過柯瀾在他的臉上似乎閱讀到了某種不信任、甚至不太情願的神色。這時下班的鈴聲響起，王長江請他們一起去鎮上飯店吃晚飯，胡啓蘊堅決地謝絕了，他說只要在食堂吃點就行；隨後胡啓蘊又提出要在後面那幢小樓的二樓住下來，王長江自然是堅決不肯答應，說什麼也要他們先住鎮上，一切等到第二天再說。但胡啓蘊依舊堅持。到最後，弄得有點雙方都有點不那麼自在了，於是柯瀾出來打圓場說，胡老師自己有設備和配方放在車上，今晚就想開始工作。
王長江就着這個臺階，也就讓步了。他喊來幾名手下，讓他們趕緊把那小樓的二層打掃一下，然後又打電話給食堂弄幾個小炒。這時胡啓蘊又讓王長江幫忙，他說年紀大了，出來後一不小心把手機忘在了家。王長江一口答應，從自己的抽屜裡翻出一部舊手機，又不知從哪裡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手機卡和幾張充值卡給了胡啓蘊。
王長江走了，晚飯吃了，車開到小樓邊，趁着四周無人，“大盒子”也被申屠搬上了樓，折騰了一個下午，到了七點，總算三個人可以休息一會兒了。房間裡的發黴味道稍微淡了一些，總算是可以住人。這個二層小樓原先是舒芸投資後建起來的，當時王長江從佛山找了幾名工程師，開發LED燈的核心——LED芯片和封裝。可能是由於起步稍微有點早，另外這個廠在行業裡也沒什麼名氣，半年後從上到下都失去信心了，幾個核心成員也離開了工廠。
但現在這裡作爲一個落腳點倒是很理想，前面有24小時工廠保安，後面的圍牆有紅外線，圍牆外面是還沒開發的廢棄荒田，很空曠。而出去則相對方便，只要有塊木板或者梯子，從二樓的窗戶上往下一架，就可以溜出廠。整個廠區，除了偶爾有工人來這裡傾倒和運走玻璃垃圾，小樓的周圍基本處於無人環境，前面還被車間擋住。可以說，他們在這樓裡做什麼，外人都不會知曉。
現在需要建立一些防禦。小樓後圍牆的外面，泥土路上，左右50米距離外各有一盞路燈，而中間面對小樓的那段路，剛好是全黑的，需要重點防禦。申屠在屋頂上空200米處放出一個“蜻蜓”，用於掃描小樓四周，然後再讓另一個“蜻蜓”停在屋頂用來到時候替換。
他們約定，爲了安全，三個人絕對不能有任何一個人落單——不要單獨行動。隨後，申屠從“大盒子”裡拿出電磁槍開始試槍，這可能是這段時間來最好玩的事情了，胡啓蘊打過五六半自動步槍，說了一下射擊的基本要領，申屠和柯瀾都興致勃勃。現在他們手上有“大盒子”裡帶過來的120發鋁質子彈，足夠應付一陣。申屠把整套槍械都組裝好，他把四根發射管連接起來，整個槍四十釐米長，據數據資料，這個鋁質子彈射出去，有三倍音速，已經接近一把突擊步槍的威力了。槍準備好以後，申屠推開後窗，把槍架在窗臺上，半蹲着，瞄準了遠處空地上的一棵細細的小樹。他通過光學瞄準鏡，連發了五顆子彈，一發都沒命中，引來胡啓蘊和柯瀾的嘲笑，不過，子彈出膛的聲音很小，比打響指的聲音大不了多少。胡啓蘊說，這是超音速子彈飛出槍口後的爆音。
申屠再接上自動瞄準儀，往自己的眼睛裡放上“接觸式多用途鏡片”，將遠處的小樹放大、瞄準，第一發子彈落空了，但第二發子彈就蹭到了大概有手臂粗的小樹，柯瀾看到樹枝的猛烈震動。第三發子彈把小樹攔腰打斷。申屠說瞄準系統中彈道修正等各種輔助功能真是帥呆了，跟電腦遊戲一樣。柯瀾也試了幾槍，還把那根消音器旋了上去，他感覺槍的後坐力挺大，而發射的聲音則更輕了，只聽輕輕的“嗖”一聲，子彈就飛了出去。
胡啓蘊說，這相當不錯了。從前他剛開始打靶的時候，子彈能粘上靶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能槍槍咬到一百米以外靶子上的，已經是不錯的射手了，這還要消耗掉不少彈藥才能做到。
一切準備完畢，胡啓蘊開始了他答應過王長江的金滷燈改進工作。柯瀾和申屠對這種類型的燈完全沒有概念，胡啓蘊適當給他們科普了一下。他指着圍牆後面的一盞發出黃色光線的路燈，說，“黃顏色的那個燈叫鈉燈，是高強度氣體放電燈的一種，高強度氣體放電的英文縮寫是HID。這就是所謂的第三代光源。第一代是白熾燈，第二代是熒光燈。”
金滷燈全稱叫金屬鹵化物燈，也屬於第三代光源的一種。它的結構是這樣的：燈泡的中心有一段封閉的小玻璃管（或者透明的特種陶瓷管），這個小玻璃管被稱爲“電弧管”，是整個HID燈的核心部件，裡面有數根電極。接通電源並啓動後，電弧管裡面的氣體（惰性氣體等）通過電極被擊穿，產生電弧，就好比雷雨天打雷時候的閃電。下雨打雷時候的閃電擊穿的是空氣，要長久維持這樣的電弧（閃電）在技術上是沒有性價比的，所以，電弧管裡面先要充入易於維持放電的惰性氣體，然後再放入少量金屬鹵化物，電弧產生後，高溫將這金屬鹵化物變成蒸汽，在電弧中受到激勵發出強烈的光線。
廣泛用做路燈的鈉燈，原理也是如此。但是金屬鈉只能發出黃色光，顯色指數很低，打個比方說，在黃色的光線下，藍色和黑色是沒有區別的。金滷燈就不一樣了，它能發出接近白色的光譜，雖然發光效率（光效）比鈉燈要低（金滷燈的光效大約80流明/瓦，比節能燈稍高一些，而鈉燈可以達到120以上的高光效），但是顯色指數高，廣泛應與於比賽場館、商場超市、園林等藝術照明、樓體、水族箱、投影機、汽車大燈等等。
氣體放電燈的核心結構就是燈泡中間的那支電弧管。而金滷燈電弧管裡面的核心內容，除了管中充入的用於啓動電弧的氣體，關鍵就是電弧管中需要放入的幾種金屬（汞、鈉、多種稀土元素等）鹵化物，每個燈管只需要放入比芝麻還小的這麼幾粒，行業人士通常稱作“藥丸”。
胡啓蘊在LISA的資料中發現了霍洛斯人HID燈的技術。他們用了效果更好的“藥丸”，比當前我們使用金屬鹵化物的各種組合有更好的光效、對玻璃管（或陶瓷管）的侵蝕更小，因而燈泡的壽命更長。這看上去是一種不需要理論準備而能直接應用的科技。
申屠問，爲什麼老爹要說“看上去”？在他看來，這肯定是一種能直接應用而不會引起懷疑的技術。胡啓蘊則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根據LISA中的技術資料，“藥丸”的各種組合產生的光譜以及其他計算用到了比較複雜的量子力學計算公式，是不是跟地球人的一樣，他其實弄不懂這些算式——除了一部分跟光子運動的多普勒效應有關的頻寬拓展還在他的知識範圍之內。胡啓蘊順便提到，“多普勒效應”這個概念，還是柯瀾老爸完成翻譯匹配的，霍洛斯人把這效應稱爲什麼名字，那他是不知道的。
現在，胡啓蘊打算用“大盒子”中十個自動組合機器來從土壤中提取他們需要的“藥丸”。王長江的工廠，目前有金滷燈的全套加工設施和流程，他們使用的“藥丸”是從國際市場上買的，價格很貴，攤到每個燈，要5元以上，佔燈的整體成本高達15%左右，而國產的效果比較差，產品只能賣往一些低端市場。
看了LISA中的資料，申屠和柯瀾都不解地問胡啓蘊，雖然可以用那十個小機器按照設定的方法生產“藥丸”，但是原料呢？胡啓蘊拉着二人來到靠廠區那邊的窗子，指着窗外一大堆玻璃垃圾說，“你們看。”
二位年輕人更加疑惑了，“用那些廢玻璃？玻璃的主要成份不是二氧化硅嗎？我們現在主要用到的是金屬和碘、溴這些鹵族元素啊。”
胡啓蘊也不答話，他從牀下拖出一個紙箱，裡面拿出兩把鏟子。柯瀾看了看，那不是上次在放生池挖土那兩把小土鏟嗎？“拿個麻袋，去那兒挖土，越多越好。”胡啓蘊說。
“爲什麼？”
“這個垃圾場下面，早已被各種各樣的金屬鹵化物、氧化物污染得不成樣子了。挖出來的土，裡面肯定有我們需要的各種元素，而且丰度肯定比別的地方大。去吧！”胡啓蘊說，“我在上面研究怎麼用這些機器。”
柯瀾和申屠只好乖乖地到垃圾場挖土，挖了三袋土上去，時間只用了半小時，只是那種工業垃圾的氣味比起飯店裡的垃圾有所不同，不過一樣不好聞。
胡啓蘊把十個小機器像十個玩具一樣在地上擺好，申屠在LISA中操控着，讓十個機器互相之間連接緊密，現在，它們看上去是一個小小的“跳房子”一樣的圖案。隨後，申屠又在LISA中編程序。柯瀾在一旁無聊地看着，現在，他戴了兩片接觸式眼鏡，讓“蜻蜓”發回的紅外信號疊加到眼中，還拿着電磁槍，防禦的任務落到他身上。
胡啓蘊說，這十個機器連起來後，可以看成一個“黑箱”，你別管它們裡面在幹什麼，只要把要放進去的東西（輸入）通過LISA告訴它們，再把要獲得的產品（輸出）也同樣通過LISA告訴它們，這就可以開始加工了。如果加工要求做不到，那麼，在LISA中直接就可以看到一個否定的結果。
申屠先按照胡啓蘊的要求啓動了一個“土壤分析過程”，有一個小機器張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子，柯瀾把一小堆土壤樣本放了進去。十幾分鍾後，分析結果就在LISA中看到了。根據加工“藥丸”的要求，申屠說，需要的成份這些土壤中都有。於是，他就開始了正式加工。
柯瀾一邊把土壤放入機器的開口，一邊注意着眼中疊加的紅外線圖像信號，黑色的背景中，圍牆外面在半小時之內只有一個白色的移動物體，看形狀是一隻貓。
申屠說，按照程序，這些機器的出口處，將先提取土壤中二氧化硅等物質，做好一個細細的玻璃管子，然後把做好的藥丸產品放入這根管子中。
“哇塞，了不起，還帶包裝啊！”柯瀾讚歎道，隨即他又問，“那我們還讓紀海龍做什麼？我們直接做配方7就行了唄。”
“那沒辦法，”胡啓蘊說，“要在市場推出一個藥品，總得讓社會上知道用地球人的機器搞出來的試驗結果， 否則專利沒法註冊。註冊了也沒法審批。審批了市場也不接受。”他還反問道，“裡面有很多藥的製作方法，如果就這麼造出來，你真敢吃嗎？布萊澤內爾藥物試驗的範圍相當有限。我敢肯定，其中有很多藥物是不合格的。”
“十個小怪物”（他們給這套機器的綽號）在工作着，發出很低的噪音，如果不注意聽的話，幾乎不可耳聞。它們的電能現在是用那一大片放在“大盒子”底部的儲能纖維電池供電的。按照原先對LISA中電能的推算，那麼一大片纖維蓄電池，充滿電至少有1000度以上的能量。
進展不是很快，胡啓蘊用了個湯勺，每隔幾分鐘放入一勺土壤，再過幾分鐘，十個小怪物的倒數第二個會排出一些廢渣。按照這個進度，大概要到天亮才能把三袋土壤用完。按照土壤分析的結果，最終他們可以得到總共5克左右的藥丸，每粒藥丸1毫克不到，總共5000多粒，很小一瓶。胡啓蘊說，這麼一點東西，起碼可以賣五千，說不定可以賣一萬塊錢。所以他們決定這就幸苦點，輪流睡覺。
到凌晨四點多的時候，輪到申屠在那兒加土，他幾乎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突然，他的眼前紅光閃閃，多用途隱形眼鏡按照設置，發出了50米半徑內有熱源進入的警告。申屠叫醒柯瀾，他們通過多用途隱形眼鏡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形慢慢地從一輛車中出來，走到正對着小樓的圍牆的陰影之中，拿出不知道什麼工具，朝圍牆上面攀登。（紅外成像不是彩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