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8

黑夜黯淡,光芒都好似被那一夜的大火給燃燒光了。

從江州城到青城山的這一段路,江狐足足走了兩個月。

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而過的,好像不是家破人亡背井離鄉,而是磨皮了的腳皮,襤褸了的衣衫。

江北瘦了一圈,精神也日漸萎靡,兩個人三餐不繼,有一頓沒一頓,消磨着這副本就千瘡百孔的身軀。

破敗的道觀除了一尊蒙塵的神像,幡布給風一吹,打在牆壁上的影子像個垂死掙扎的吊死鬼影。

江北在草堆上睡着了,江狐背對着他坐着,正面色蒼白,滿頭是汗的盯着自己的左手左腳。

身上早就灰不溜秋,褲腳上一塊一塊的黃泥疙瘩,被江狐擼起褲腳的時候,黃泥疙瘩掉了下來。

屍氣遊走奇經八脈,江狐靈力低微,根本無法抵抗這無藥可救的屍氣。

若不是有江北帶着的丹藥控制着,江狐被污染了的就不是這兩隻手腳。

每到深夜,屍氣吞噬身體的痛就將江狐從夢裡拽醒。

屍氣好像要將江狐炸掉屍王的怨恨全部發泄出來,一定要他切身體會這種猶如割肉的吞噬之痛。

黑氣又往上蔓延了三寸,已經被污染的手腳也黑的越發深,再過些時間,他就瞞不過江北了。

最後的一絲睡意早就被疼痛抽離,江狐單手撐着頭,痛苦的閉上眼。

江家被一場大火燒了個乾淨,雖然知道吳太平與虎謀皮,在屍王面前帶走他和江北是串通好了的,可吳太平被殺,屍王太久得不到消息難保不會起疑。

麒麟獸爲了讓他們兩個安全離開,用傳送陣途經東海將他們送出了江州城,而在那一個時辰內,他們都沒等到江南和江舒。

究竟是什麼結果江狐已不願再想,江家被滅的消息不用多久就在十三州內傳開。

邪火怎麼都撲不滅,他們只能看着江家的最後一草一木在邪火中化爲灰燼。

有人在牆下大聲呼喊哭泣。

灰燼裡是江家大院和衆位家僕的骨灰,早已經混在一塊分辨不清。

江狐只能帶着流淚的江北一路向南。

兩條喪家犬,裹着一身的無能爲力奔走他方以求一時安康。

連個衣冠冢都沒給那些心有不甘的冤魂立下。

“嗚嗚...爹...娘...”一聲囈語打破江狐的沉思,他扭過頭去,淚眼朦朧中是江北夢魘的臉。

“爹...娘...哥...”

江狐抹掉淚,忍着一身痛爬過去搖江北:“小北,醒醒。”

“嗚嗚嗚...”

“小北,快醒醒。”

“哥...哥...”

江狐擦掉他的淚,將他半抱起來摟在懷裡:“小北,我是小狐啊,你醒醒,我們去找爹孃。”

夢中是越走越遠的身影,耳邊是含痛的低沉話音,江北猛地睜開眼,眼淚卻嘩嘩落下。

藉着火光看清了江狐蒼白消瘦的臉,江北心中劇痛:“小狐...”

江狐看他目光渙散,似乎還沉浸在先前的夢魘裡,不由得更抱緊了他:“我在。”

溫聲細語,卻是再不可多得人世溫暖,江北心防如敵軍摧城,轟然倒塌:“嗚嗚...”

滾燙的淚溼了衣襟,隔着衣衫灼燙着江狐的心頭。

江南說他自小受盡寵愛,從未體會過人世間的苦痛,所以要他把眼淚收好。

可是江南不知道江北害怕被丟下,所以他的眼淚從來都在江狐面前掉。

他並不知道哭能分這麼多種,以前是害怕,現在是完完全全被丟下。

人世茫茫,如今只剩他和江狐在這殘破不堪的道觀裡相擁落淚。

明日天一亮,他們還得接着流浪。

“是不是我...影響了全部人的氣運,害他們...害他們...”江北臉色煞白,完全不敢回憶那一夜。

“不關你事,別多想。”

江北從他懷裡擡起頭,紅着眼和他對視:“爹,娘,還有哥...門中的師兄弟,他們...都是我害的,你說的沒錯,我是害人精。”

“不是你,別亂想,還有我在。”

“可是...可是爹孃他們都回不來了。”

字字誅心,江狐剛膨脹一點點的底氣瞬間又穿了個底,他沉默的低下頭,第一次被懦弱霸佔了身體。

即使他在,那些人也不會回來了。

兩人對坐到天明,有些事從此成了一道禁忌,需要被掩埋在心底深處,再提起就是剜心的疼。

在上一個村莊江狐打聽過了,此地距離青城山還有兩日的路程,兩人又走了一日,見到寥落的幾戶人家,江狐讓江北在樹頭下等,自己去討了點吃食,兩人匆忙離開,身上除了僅剩的一些符籙和丹藥再沒有其他。

這一路過來,除了吃些野果,江北能逮到幾隻山雞兔子外,就是跟人家討些吃食填肚。

修仙界再亂,也亂不到這幾戶人家,家主人很好說話,給了他兩個白麪饅頭,江狐以兩張驅邪符籙作爲感謝,家主人並沒有覺得這個灰頭土臉的半大小子是個落難鳳凰,也沒有拒絕他的好意,笑着收下,又給了他一壺清水。

江北看着白麪饅頭,對江狐道:“下次換我去。”

江狐往嘴裡灌了一大口水,沒把江北這話放心裡,含糊的應了聲。

“再往南走一段路,明日應該就能到青城山。”江狐把水囊給江北,自己拿着白麪饅頭咬了口,用力嚼着。

江北一手拿水囊,一手握饅頭,杵成一個胃口不佳:“我們一定要去找謝離?”

“怎麼了?”江狐吞嚥的動作頓了頓。

江北轉過頭看他:“他會幫我們嗎?”

江狐沒回答,他把最後的小半個饅頭分做兩口吃下,又從江北手裡拿過水囊灌了口水,嗓子舒服了才說道:“沒人幫我們,能靠的只有我們自己,吃吧,吃完趕路。”

再沒有誰能頂住他們頭頂的那片天,他們必須自己撐起來。

江北嚥下酸澀,味同嚼蠟的吃下了整個饅頭。

如今再沒人阻止江狐用三十歲的靈魂做主,江北也得收起他的眼淚,他們兩個只剩彼此了。

青城山腳下有一個小村莊,名爲妖村,是進青城山的第一道屏障。

此地常年煙霧縈繞,入口極其難尋,平常只有這青城山之主進出,今日村口卻多了兩個白淨細嫩的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穿着一身發皺的白衣裳,白衣裳上邊一塊一塊的印跡,像是一張被揉皺過重新鋪開滴過墨的宣紙,畫畫難勾勒,練字有波折,怎麼瞧都不對勁。

妖村入口的第一家鋪子是個豆腐鋪,炸豆腐水豆腐乾豆腐樣樣齊全,還有鹹甜任選的豆腐花。

豆腐鋪的老闆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有些發福,肚子微挺,女的荊釵布裙,長得很是秀美。

鋪外被一塊灰布擋住了陽光,桌子上面有一小塊豆腐花,不知是調皮的孩子還是漏嘴的大人掉下的。

胖子老闆拿一塊洗得發白的抹布將它抹了,又換另一條幹淨的重新擦了遍木桌。

整個桌面泛着光。

江狐和江北走上去搭話。

江狐恭恭敬敬的揖禮:“這位大哥,請問此地是否就是青城山?”

胖老闆擡起一雙眯眯眼,目光快速的從江狐身上劃過,很快得到了他的信息。

“是的,從未見過你們,是來找人的?”

胖老闆吊起眼梢使得一雙眼睛更是細小,目光就似濃縮了一樣,可江狐沒感覺到惡意,疑惑稍縱即逝,就老實回話了:“我找謝離。”

“謝仙人?”胖老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從未有人找過謝仙人,你是他什麼人?”

找人還得拉關係戶?江狐快速思索着:“胖子明顯是知道謝離在哪,可卻這樣追根究底,是怕什麼人找謝離嗎?那有什麼藉口是能最快速見到他的?”

江狐將自身和那從未見面的謝離過了個遍,極其爲難的吐出幾個字:“我們是他兒子。”

胖老闆噴了一口空氣,被江狐這話嚇得夠嗆:“胡言亂語胡言亂語,謝仙人怎會有兒子?”

江狐:“他生兒子的時候你看着?”

“...”

江狐沒發現自己這句反問正對點上,胖老闆沉默半晌纔將半邊臉的驚訝全換成了爲難。

“我這麼善良,你不可以騙我。”胖老闆糾結道。

“...”江狐的良心有一點點的不忍。

正這時,兩邊人都互相干瞪眼的時候,江狐後邊卻傳來一道好聽到很賤的聲音:“哎呀,我都跑回老窩了,怎麼私生子還能找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