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剛到, 悠遠鐘聲穿過雲霧,驚起鳥雀。
不多時聽見嘈雜聲響,寧靜致遠外已有人影走動。
江狐手捧書籍坐在桌案前, 目光專注, 坐姿端正。
他像求知若渴, 廢寢忘食一夜, 仍不知疲憊。
凌安打着呵欠敲門, 聽到裡邊傳出一聲清冷,方推門而入,桌案上還亮着油燈, 凌安一愣,細細看江狐, 他還是昨夜那身裝扮。
“你不會是看了一整夜吧?”
江狐眼未擡, 聲音也輕:“早。”
凌安有些詫異:“你今日就要去藏書閣, 爲何還要看這裡的書?”
江狐終於擡起頭,他對着凌安笑了笑, 合上手裡捧着的書:“夜裡無聊,打發時間罷了。”
他說着,又空出手熄滅陪伴他一夜的油燈。
凌安吧了吧嘴,頗有些無法言喻的敬佩他:“哦,那你收拾收拾, 待會我便帶你去藏書閣。”
江狐把手上那本雜談錄放回書架, 他動作輕柔, 彷彿在對待絕筆字畫, 處處鄭重。
藏書閣紅牆綠瓦, 高九層,佔地廣闊, 是棟豪華建築。
和朱雀門奢侈的風格實乃絕配。
“我想了想,師父既答應你留下來,爲何要你去藏書閣閉關?”
“也許是覺得我不務正業。”
凌安不敢苟同:“那我估計得老死在這。”
江狐溫柔地笑了笑:“那你覺得呢?”
凌安氣呼呼道:“師父不肯說。”說到這,他又快速變臉,眨了眨眼:“可師父讓我陪着你。”
“那前輩可有說何時能出關?”
“師父只說等你把書讀完。”
何所愁和他定了三年之約,一開始就來一語雙關,學海無涯,他就是到死也讀不完。
把凌安放他身邊,究竟是陪伴還是監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藏書閣每日有人打掃,一塵不染,淡淡的薰香裡夾雜着紙墨的味道。
樓梯蜿蜒而上至頂層,擡頭是琳琅滿目,翰墨書香。
書架嵌入牆壁,一疊疊絲絹、竹簡、紙書,分門別類而列,心法劍法,乃至於名山大川遊記奇聞等,不一而足,卷帙浩繁。
凌安滿意江狐露出的愕然:“怎麼樣?你昨夜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閣中不計其數的藏書,寧靜致遠的那一小架,如何能與它比擬?
江狐收起驚詫,用着同病相憐的目光看着凌安:“小安子,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凌安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江狐是在調侃他。
一瞬間,凌安是不知道自己該計較這公公稱號還是高興他和前輩的關係更進一步。
他又驚又喜,痛苦萬分的說道:“你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寡淡無味嗎?”
江狐隨手抽出一本書,看了看封面,發現是清靜經:“書中自有顏如玉,如何會是寡淡無味?”
凌安和凌允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性子,凌允外表清冷,看似不好相與,實則行事有度。
凌安熱情似火,天生好動,最愛的事是闖禍,要他靜靜地坐下來看書,比廢了他還讓他難受。
可此時的江狐就是掉進米缸的耗子,發現藏書閣其實香嫩可口,已經開始大口吞嚥了。
“我看不下去。”朱雀門的心法劍法,都是凌允一字一句念給他,強迫他死記硬背的。
江狐抽出一本傳記,在書案旁坐下,頭也不擡道:“你就當催眠了。”
凌安也不敢打擾他,他本人是沒有這個決心去啃這又硬又臭的書,也不知是鬼迷了什麼心竅,覺得和江狐進藏書閣會是件樂事。
他攤在桌上嗷嗷叫道:“沒想到這裡會是我的葬身之地。”
江狐倒是見怪不怪,十五六歲的孩子厭學是很正常的現象,何況這些書籍讀起來都一本正經,索然無味。
“我不強求你,也不會跟前輩告狀,只是你可曾想過,前輩爲何要叫你陪同?”
說是不強求不告狀的人轉眼就苦口婆心了。
凌安搪塞道:“因爲我不愛讀書?”
“你是如何定論道的?又是怎樣看待自己?”
“大道三千,包羅萬象,我,便是道。”
“你若是求仁得仁,世間事也就這樣,可修道者修心,你當真問之無愧嗎?”
僅是三言兩語,凌安就給他說的一臉羞愧,江狐在他眼裡的形象登時閃閃發光。
凌安出身富貴,打小就沒吃過苦,修煉也從不曾走過彎路。
凌山子是他凌家的長輩,不會不照看子孫。
朱雀門二弟子是他的親哥,而凌允從小就聰明伶俐。
何所愁是他的師父,只要不是把天捅破了,都不會有誰說他一句不是。
他也並非一無是處,他天資卓越,入道不過數年,就已經在門派弟子中脫穎而出。
他有本錢,資源用之不盡,是數年前江狐的翻版,一個古道熱腸的孩子。
要說不同之處,是數年前的江狐混吃等死,總是一副衆人皆醉我獨醒,將自己格列在外,大有都瘋了的味道在裡邊。
可凌安卻是這個時空最乾淨純潔的產物,他熱情善良,從誅殺瘞玉那時就可以看出。
何所愁不用說,對凌安肯定是縱容,凌允倒是會“主持公道”,可還是溺愛。
這樣氛圍下的凌安註定是長不大的。
“書固然是枯燥無味,可它的價值在於被發現,就如同這...”江狐對他招了招手,凌安很好奇他接下來的話,但是更好奇他的動作,走了過去,與他隔着書案。
江狐細長瑩白的指尖指着書中的某一行字:“我房中的書大多是傳記雜談較多,而我昨夜看書時,看到一本《搜神記》...”
凌安順着他指的方向一字一字看過去,登時面色怪異:“雁田就是當年的修羅場?”
江狐點點頭:“搜神記記載了數千年前西洲對戰妖王的事蹟,把當年的對兵之地形容成修羅場,模糊了它本來的地名,我查了一夜的書籍,才從蛛絲馬跡中發現這本《釋名》可能會有線索。”
凌安心裡佈滿疑惑:“你查這做什麼?”
江狐深深地看着他:“我想弄清楚花無妖的目的。”
凌安的腦子轉的沒凌允快,想的也沒歐陽歌笑犀利,關鍵是他不知道江狐和妖王之間的恩怨,他只當江狐是心懷大志,爲天下蒼生着想:“不愧是前輩,那你弄清楚了嗎?”
江狐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又誤會了什麼,只好見縫插針的解釋道:“數千年前,西洲和妖王定下盟約,妖族遷徙青城山,永世不得出,可三年前十惡妖屠盡雁田寺殺了我娘和余文長老,花無妖便打破了和西洲的盟約,而她第一戰就定在雁田,我懷疑她是想重演當年之事。”
“戰爭在雁田結束,那它的開始之地...”凌安猛地想起了什麼:“你說什麼?十惡妖殺你了娘?”
“不知道的還以爲那是你娘。”江狐避開凌安的唾沫攻擊。
剛剛是他反應慢,江狐那說書似的聲音實在好聽,可等他反應過來,才知道這是夾了針的。
凌安登時驚慌失措:“我...你娘...對不起,我不知道...”
江狐擺了擺手示意無礙:“此事有空再與你細說,我在四方鎮時不曾聽見關於十惡妖的事,你知道多少?”
看樣子江狐連誰是殺母仇人都不知道,凌安的同情冒了尖,就被心疼取代:“我聽師父說過,三年前滅了雁田寺的是厭狗和厲與,這兩妖是花無妖最得意的手下。”
“難怪能以一己之力屠盡雁田寺,那其餘七妖呢?”
凌安一直注意着江狐的一舉一動,看清了他微顫的指尖,一瞬間蒼白的臉色。
他想:“再老成也不過是個少年。”
“其餘七妖動作不大,這三年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
江狐肯定,花無妖不是沒有動作,而是在等待。
即使她有十惡妖相助,也無法取得完全的勝利,唯有聯盟,十大仙門中的歸雲派由於內亂滅門,恰巧助長了她的勢力,她的下一步會是進攻還是接連和魔界的聯繫?
鳳非言字裡行間也透露過,留在人世的大妖也在找尋十惡妖的蹤跡。
那麼極有可能是這一舉措給花無妖帶來了牽制絆住她的行動。
魔界沉寂多年,如果真的被花無妖鼓動,那就真的是天下將亂,國將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