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安然要他的兩個隨從到各條街市上轉一轉,旁敲側擊打聽一下他們商號的情況,他一個人,信步走向西湖。
西湖北面的花溪苑。這個地方李安然很陌生。兩年前遊杭州的時候,那裡沒有花溪苑,近半年菲虹山莊突逢危難,他也未曾留意。
逢人一打聽,才知道,那裡是杭州貴婦的休閒場所,裡面不僅可以洗花瓣澡,還可以飲茶、飲酒,琴棋書畫,當然使得貴婦人趨之若鶩的,是美容化妝。傳言說花溪苑的胭脂是世界上最美的胭脂。
李安然淡然笑。他想起了楚雨燕白皙美麗的肌膚,她的眸子,她雨中的脣。
他叩門。
開門的便是春風含笑的楚雨燕,還是梳着那兩根辮子,見了李安然,歡呼道,“你真的來了!我師父今日閉門謝客專門等你呢!”
李安然笑道,“你一直怕我不來嗎?”
楚雨燕今天的衣裙上繡了兩隻深紫色的蹁躚飛翔的小燕子,她含笑打量着李安然,說道,“朋友相約,怎麼會不來呢!你昨晚答應了的!”
這個女孩子她陽光下的笑容和聲音,讓李安然的心暖暖的,滿滿的。
花溪苑亭臺樓閣,風景明秀。入門垂柳婆娑,再深處是一片荷塘,紅漆小亭子展翼於假山之上,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不時有綠翅膀的蜻蜓點水於碧波之上。楚雨燕對李安然道,“這片荷塘,是師父培育出的名貴品種,叫做玉美人。荷花盛開的時候,花莖有一人來高,花盤比尋常荷花大些,花朵色白如美玉,香氣襲人,半園子好像都是它的香!”
李安然道,“令師該是種植植物的高人了,好本領。”
楚雨燕領着李安然繞過假山,來到一片芍藥園,介紹道,“這裡叫做‘碎霓虹’,每棵芍藥都是純色,大如圓盆,盛開的時候,招蜂引蝶,別提有多美了!”
李安然笑而不語。楚雨燕帶李安然穿過薔薇簾,來到海棠署,指着一棵新葉初茂的海棠樹道,“公子可知道這是什麼海棠嗎?”
李安然道,“從形貌上看,是西蜀海棠。”
楚雨燕道,“啊?你竟然知道的!”
李安然道,“海棠美而無香,惟西蜀海棠例外,所以容易被人記住。”
楚雨燕嫣然道,“的確,這是師父最鍾愛的西蜀白海棠,每當花開的時候,香氣空濛,姐妹們乘着月色,樹下撫琴,別提有多愜意了。”
說完,楚雨燕對李安然道,“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你沿着海棠樹下的小路向前走,師父在前面等你。”
李安然點頭笑。楚雨燕走近前,低聲央求道,“公子呆會見到了我師父,千萬別提黑貓的事,你一定記得啊,不然我就會捱罵了!”
讓李安然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若萱怕他責備時,也是拉着他的衣袖和他這樣說話,那種半是撒嬌的央求,軟語商量,惹人心疼。
李安然笑道,“你放心,我不說就是了。”
楚雨燕對他淺笑一下,羞怯地跑開了。
李安然沿着小徑上前,地勢漸高,耳旁漸有淙淙流水聲。路兩旁種滿了茉莉和杜鵑,每隔十步遠,還有青蔥翠秀的香柏。不遠處有一巨石如斷翼凸出,上面有紅漆雕花的亭子,亭子裡花溪苑的苑主在等他。
那人席地坐在亭內,似在做茶藝。
她的衣袖襲地,穿一身華貴而素雅的錦緞,青灰的顏色。
她的背影,宛若九天下凡的仙子,遺世獨立,有一種令人難以相信的美麗風華。
李安然拾級而上,在亭內站定,行禮道,“在下李安然,來應苑主之約。”
她並不起身,只是回眸嫣然道,“請坐。”
她大約四十歲的年紀,正揮着一把梅花扇,煮茶。在她的身邊,懶洋洋地臥着那隻黑貓,毛色黑漆如緞,光芒閃耀。
李安然在她對面坐下,看見了她的臉,便再也難以將目光移開。
她或許算不上絕色,可世間再也難找這麼美的女人。她的眼眶略深,笑若無意,靜似無心。
讓李安然一下子想起空谷的雲,纖塵不染,來去淡然。
她的五官看似普通,可是一組合在她的臉上,便是無一處不優雅。她笑時眼角有幾條淡淡的魚尾紋,便讓人覺得,原來魚尾紋是那麼美麗那麼動人的東西。
她的身上集了世間女人所有的柔情和溫存,卻多了世間女人少有的淡然和智慧。她似乎經歷滄桑,似乎已年華老去,可是卻以一種別人難以企及的氣質和風韻,獨立於紅塵之上,淡化了別人各種各樣青春美麗的痕跡。
李安然盯了她看了很久,自知失禮,笑着道歉。
她將一杯煮好的茶放在李安然的面前,笑道,“李公子不必介懷,老身已習慣了。李公子初到花溪苑,感覺如何?”
李安然放眼一望,清溪蜿蜒,流水淙淙有聲,上面飄落着花瓣,估計不遠處溪泉的盡頭,應是種滿了櫻花,此時正落英繽紛。
李安然笑道,“真是超脫凡俗,神仙府第。”
“得李公子盛譽,老身甚是欣慰。” 苑主說着遞過一盞茶來,笑如春風。
李安然端茶輕輕呷了一口,頓覺五臟六腑冰雪般透脫,齒間清香餘留,繞舌不散。
李安然道,“多謝苑主賜茶,這茶飲後讓人覺天地清明,似欲羽化成仙一般。”
苑主注目着遠天的蔚藍,悠然道,“成仙雖好,可惜高處不勝寒,如今正值陽春,草長鶯飛,還是難以遺棄這俗事紅塵啊!”
李安然笑道,“想來紅塵的高士還是遠勝那些寂寥的神仙。苑主悠然於亭臺之上,超脫於杯水之間,遊走於紅塵之內,看着苑主,便也沒人去羨慕神仙了。”
苑主望着李安然,溫柔慈祥地笑了。
李安然舉杯微飲,笑問,“不知苑主命在下來,有何吩咐?”
苑主的目光清清淡淡,溫溫柔柔地停在李安然的臉上,微風帶着一陣濃郁的茉莉花香吹拂她的鬢髮,她的手瘦硬而白,在春日的陽光下可以看見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她沒有喝茶,脣角的輕笑頗含着絲玩味,她說,“老身在這裡送往迎來,寂寞得久了,聽聞菲虹山莊的少主人,龍章鳳姿,是個難得一見的奇才,不由心生嚮往,想請公子您喝杯茶。”
李安然行禮謝道,“承蒙苑主錯愛,在下不勝榮幸,不勝感激。”
苑主的目光遠望,似含深意,微微嘆息道,“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盡之後,公子還能記起,老身曾請你,喝過一杯茶。”
她的神色話語中頗含感慨,似暗含玄機,一時李安然還不能領會。
她復又道,“在享受青春愛情歡樂的時候,老身不曾預料,我會一生寂寥。人生有很多事,很多時候,都很奇妙,奇妙到,即便人如何強悍,在命運面前都那麼渺小。李公子,喜歡看螞蟻嗎?”
她帶着幾分歡顏,饒有興趣地發問。李安然對她的話若有所思,回過神來輕笑道,“在下,不曾留意過。”
她指着茶杯旁的木幾桌面,笑道,“你看。”
桌面上有一隻螞蟻,在快速地爬行,苑主伸出右手食指擋在前面,螞蟻遇阻,怔了一下遂向左欲繞開,苑主再攔截,螞蟻再繞,她再攔,如此三番五次,螞蟻前前後後急得團團轉,找不到前行的出路。
苑主收起手指,左手端起杯,臉上依舊是淡若無痕的笑,那隻螞蟻飛快地爬了幾步,她又伸出手指攔住。她對李安然道,“我伸出手指攔它,它繞開去;如若我用這水淋它,抑或是,……”她輕輕摁螞蟻於指下,說道,“我這樣摁下去,只需輕輕一用力,……”
李安然笑。
苑主鬆開螞蟻,靜靜地飲茶,螞蟻如逢大赦,慌不擇路逃下桌去。
這時楚雨燕領着六個白衣少女翩躚而來。苑主道,“一杯薄茶,幾樣點心,如此招待遠客,還望李公子見諒!”
李安然道,“苑主雅潔慷慨,不吝賜教,在下不勝感激。”
楚雨燕文文靜靜的,從姐妹們手中接過點心,一樣樣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苑主輕笑道,“燕兒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那六個女孩行禮魚貫而退。苑主吩咐道,“坐下給李公子續茶。”
楚雨燕應了聲“是”,坐下來,嘴上噙着笑,半低着頭,爲李安然續茶。
李安然謝了,看見她春蔥似的雙手,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澤。
苑主道,“這幾樣小點心,是我今晨親手爲李公子做的,雖然不成敬意,但也只有我們花溪苑最高貴的客人,才能品嚐得到。”
李安然行禮道,“苑主錯愛,李安然甚惶恐。”
苑主笑意拂面,聲音卻有點幽怨,說道,“這些茶點,配你手中的茶,吃起來別是一番滋味。”
李安然不推辭,舉箸而嘗。嚐遍,苑主道,“公子以爲如何?”
李安然道,“糕點各有千秋,不但酥鹹軟甜各異,而且還有種蓮花特有的清香品味,配茶而飲,入口即化,留於脣齒的則是蓮芯的微苦,繼之則滿口生涼,清芳遍及全身,物我兩忘。”
苑主盈然而笑,說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燕兒,你可知錯嗎?”
楚雨燕驀地擡頭,茫然道,“我?……”
苑主道,“昨夜去白宅,你若害怕,便可稟明於我,如何偷偷地,帶上了這隻黑狸?”
楚雨燕窘道,“師父,我,我,……”
苑主望着楚雨燕溺愛而笑,“是不是,李公子不說,我就真的不知道?”
楚雨燕的臉紅了。
苑主嘆息道,“你們知道,這黑狸有何神異嗎?”
楚雨燕茫然道,“不是,辟邪的嗎?”
那隻黑狸懶洋洋地臥在苑主身側,安安靜靜地閉着眼,苑主撫摸着它道,“這隻黑狸,曾被毒王馮恨海施了一種毒咒,叫做碧海青天夜夜心。沒有人知道這毒咒的秘密,誰也不知道馮恨海在這黑狸的腦子裡放了什麼東西。總之,這黑狸每逢十五之夜,就變得異常暴戾,必欲見男人血而後快。尤其對陌生人,攻擊甚是凌厲,雖高手而不能防。”
楚雨燕煞白着臉,驚聲道,“那,那昨天就是十五……”
苑主目光轉向李安然,輕笑道,“昨夜黑狸見了李公子,就變成了一隻真正的貓了。”
楚雨燕偷偷地看李安然,李安然在笑。
苑主道,“當年馮恨海曾經說,若是遇到連黑狸也畏懼的男人,將開始一場劫數。”苑主望了望楚雨燕,對李安然嘆息道,“像李公子這般讓黑狸也畏懼的人物,不知會讓多少女孩子心儀不已。我們花溪苑門第雖卑微,但每一個女子都冰清玉潔,堪稱絕色,李公子若不嫌棄,就請收了燕兒吧。”
楚雨燕身子一震,望着師父驚道,“師父,我……”
李安然也驚詫地望着苑主。
苑主歡顏一笑,目光漸遠,李安然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苑主悲憫地望着淙淙的流水上面飄滿了落英,她的臉浮上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淡而醇,質實而又空靈。
那難以描摹的美,難以複製的風華。仿似帶着蓮芯的微苦,卻氤氳着蓮花的清芳。
李安然一下子衝了過去。
苑主已漸漸倒下,倒在李安然的懷裡。
苑主淡而深長地瞟了他一眼,然後靜靜地,倚靠在他的肩懷,安靜地合上眼,雙脣在淡淡地笑。
李安然很詭異地覺得,那意味深長的一眼,脣在笑,他卻聽到了她內心的嘆息。
那是一個秘密。
仿似,李安然的肩懷,是她期盼已久的歸宿。而她的目光有着許多幽微的傾訴。
到底是爲什麼,她一定要死。
她到底是誰?爲什麼,要謎一樣死在自己懷裡,她到底在告訴自己什麼?
那隻黑狸突然淒厲地叫了一聲,在李安然身邊鬼影一樣竄下去,轉眼消失在花溪澗石中。
楚雨燕慌亂地望着苑主,煞白了臉,顫聲道,“我,我師父她,她,她怎麼了?”
李安然悲愴道,“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