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竹林很寂靜, 寂靜得只有蟲在鳴叫。
蘇笑仰天,深呼吸。
他平靜下來,面色雪白, 苦笑道, “後來的事, 就再也不受控制。我殺了那個妾, 項重陽自然衝上來要殺我, 我拼死抵抗,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把他殺了。我殺紅了眼, 也嚇懵了。雲初撲在項重陽的屍身上,怔怔地望着我。突然嘶叫一聲, 一頭撞在假山上, 我當時, 竟然就忘了去攔着。雲初死了。我痛極發狂,渾身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 衝進項家,亂殺一通,竟然就無人可擋,我殺了項重陽所有的妻妾,殺了他的孩子。項家一片血紅, 我覺得生無可戀, 一把火, 燒了項家, 也想燒死我自己。可是我卻沒有死, 醒來的時候,袁辛對我說, 他就是我的師父,他要收我爲徒。”
李安然已經懂了。憑蘇笑是無法殺死項重陽的,甚至連那個妾他也不一定能殺死。他只是在前面做出衝動的舉動,背後動手的,一定是袁辛。袁辛身爲秘門的掌門人,武功之高,項重陽不能敵。
蘇笑一時衝動,生出那種毀天滅地的仇恨,可袁辛爲什麼,要替他殺人點火,要蘇笑揹負殺項家滿門的罪,無可回頭,無法爭辯,只能戴着面具,去雄霸天下?
李安然忍不住問蘇笑。
蘇笑哼笑道,“這很簡單,因爲那些衣冠楚楚的名門正派,都太可惡了!”
李安然結舌。名門正派都可惡,這算什麼理由。
蘇笑道,“那些名門正派,自以爲正宗,排斥異己,我師父袁辛,就因爲出身寒苦,雖有經天緯地之才,練就絕世武功,卻處處被人妒忌打壓,還差點被陷害至死。浮雲不避日月,我師父一飛沖天之後,快意恩仇,行事癲狂。那些名門正派不辨是非,扣一個邪門歪道的大帽子,下令剿殺,於是結下不共戴天之仇。我的四師姐水靈兒,品性純良,與沈霄相愛,珠胎暗結,自詡名門正派的沈家竟然欺負刁難一個弱女子,不予承認,讓她喪命荒野。我那四師姐,雖然表面上是我師父的徒兒,其實,是我師父的親生女兒。師父沉淪人下的時候,與名門小姐相互愛戀,私定終身,爲對方家庭所不容,又有了孩子,兩個人私奔而逃,遭遇追趕堵截,師母喪命,留下一女也是奄奄一息,師父花了無數心血才救下愛女,自然寵愛非常,哪能允許她受此委屈。四師姐死時,我師父就發下毒誓,要敗光天下的名門望族。”
李安然嘆了口氣。故事越聽越傳奇,但總算找到根源,那就是,蘇笑和袁辛,都有他們毀天滅地仇恨天下的理由。
只是,他們擁有毀天滅地仇恨天下的理由,他們最終強悍,最終執掌天下,可是這關他李安然什麼事。他甚至,連其中的棋子也不是,他只是他們彰顯權力的炮灰。
李安然忽而想起,五年前,在花溪苑,林夏風問他是否喜歡看螞蟻,林夏風屢次用手指攔截住螞蟻的去路,螞蟻急得團團轉,鬆手間,螞蟻如逢大赦,如若不經意地按下去,螞蟻就是遭逢大禍。
不經意地按下去。好個不經意。不經意的手指。生生死死,就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
人生悲弱如蟻,誰也無可逃避,每個人的頭上,都有一根不經意的手指。
李安然突然嘆了口氣。
蘇笑道,“我師父,最終雄霸天下。我跟隨他學藝三年,有一天他帶我出山,在鬧市人海,指着你爹,對我說,他要讓這個人,在十年之間,名揚天下,冠絕一時。”
李安然愕然,他突然嗅到了某種陰謀的味道。
蘇笑道,“你爹當時還不算出名,他娶了你娘,只是幫着你外祖父做生意,喜歡一些奇巧的機關而已。師父對我說,雄霸天下,就是天下之主,天下之主,不出面則已,一出面則可以主掌人生禍福,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李安然道,“菲虹山莊的興亡,就是你們的一手設計?”
蘇笑道,“不錯。兩年後我師父死,他把畢生的東西傳給了我。那時候,你家已經開始嶄露頭角,我師父對我說,十年間菲虹山莊會逐漸做大,讓我不要管。十年後,他讓我動手剿殺。他說話時帶着笑,很詭秘,他仰天笑,然後嘆氣說,那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
李安然的手忽而顫動。蘇笑道,“我一直不懂,師父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說完就死了。現在我怎麼想,他說的都是你。就是他,搶掠了你,讓你父母以爲你已經死了,然後他把你和孟如煙安排在一起,孟如煙二十年如一日地訓練你。你所學的,龐雜囊括百家,關涉各個門派的絕學和秘密,不是我師父給的,他孟如煙對各家武學雖然癡迷,可是他自己哪兒來這個能力!”
蘇笑冷峭地望着李安然,笑,“他搶掠了你,然後扶植了我。二十年後你的身世公佈天下,我正要對菲虹山莊下手。這太巧了,我們之間,就是師父安排好的,玩了二十年的遊戲。他讓我掌控天下,在二十年後滅掉菲虹山莊,讓我們遭遇在一起,拼得你死我活。我早就應該想到,只是我原來一直沒明白,不曾當回事,也不願想。不願意相信。”
這也太荒誕了,李安然一時說不出話。蘇笑嘆氣道,“我跟了他五年,卻始終不曾弄懂他。他有時候嗜血冷酷,十倍的我不及他萬一,但他有時候,卻很和善,很溫柔,甚至很天真。有一次他站在夜來香面前半天不動,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他在等花開。”蘇笑說着就笑了,“那時候,他都已經六十多歲了,可是他說他在等花開,他想看着花蕾怎樣碎裂出顏色和馨香來。他當時對我笑,笑得就像一個孩子。”
蘇笑喃喃道,“他應該是想要收回去。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他最後想要收回去。就像他給了你們菲虹山莊繁華再收回去一樣,他這樣對別人,也這樣對我。”
李安然道,“他爲什麼這麼做,他知道我們誰最後會勝。他憑什麼這麼安排,我不想活成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
蘇笑蒼然笑,說道,“你以爲我想嗎?我不過是想護住雲初,我當時只想殺了那個妾,她老是在一旁挑撥!我不想殺項重陽,我是想讓項重陽殺了我!可是雲初死了,她死了,我才那樣恨天恨地恨透了項家,你以爲這麼多年,我不恨我自己嗎?”
李安然怔怔地望着他,蘇笑面容猙獰,有幾分駭然。
良久,蘇笑頹然嘆氣,輕聲道,“他毀了我,也成全了我。就像他毀了你,也成全了你一樣。我不懂他,不懂他爲什麼這麼做,或許他本來就變化難測,就像他有時候很嗜血,但有時候很純良。”蘇笑說到這兒,突然很詭異地望了李安然一眼,扯動嘴角道,“這樣說倒真的想起來,把你,把我,糅合在一起,或許就是他了。哈哈,他有時候就跟我一樣,嗜血,很衝動,可有時候就是你,很溫柔,冷靜啊。哈哈,你說他想幹什麼,他就是想再造出一個他自己來,他,他簡直就不是人,哈哈,他不是人!”
蘇笑詭異地笑着,突然咬牙切齒,恨恨道,“他是一個妖異,妖異!”
蘇笑無力地靠在竹子上,擡眼望幽深浩渺的蒼穹。
李安然低下頭,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這就是他的人生嗎?或許是別人的一個影子,或許只是別人遊戲裡的一顆棋子,或許,連棋子也不是。
莫名其妙,什麼也不是。就像大人物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吹一口氣,放任它飄。
高高在上的人,隨意一個決定就可以改變別人的一生了。不是嗎?這個決定或許就是因爲大人物一個高興,或是不高興。
那麼他李安然呢?算什麼?爲了什麼?
那個叫袁辛的人,或許真的是一個妖異。君王他都是不屑的,從一個小人物,到一個大人物,他一定愛上了翻雲覆雨的感覺。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置身其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着鮮活的情感,會撕心裂肺,會歡天喜地。
是不是擁有了強大的力量,掌控了至高的權力,就真的以爲自己是神。可即便是神,也不能這樣玩人。
可是權力,就是用來玩人的。
直可以把人玩得衝冠一怒,血戰而死,可即便死,一個無權者的冤屈,也不一定能撼動掌權者的權力。
李安然突然笑而無語。
這世上芸芸衆生的每個人,不是和他李安然一樣嗎?即便是袁辛,他真的就不一樣嗎,他一生爲誰而活?不被人承認,失去心愛的女人,失去鍾愛的孩子。
每個人頭上都有一根不經意的手指。他李安然的頭上有,蘇笑的頭上有,袁辛的頭上呢,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