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靜靜地望着廳堂裡怒放的“王者”。中秋佳節,不是牡丹盛放的季節。可是這牡丹枝葉沃若,蘭香馥郁幽遠,潔白的花瓣色澤如玉,逼近凝視,只覺得它冰心玉潔超然含笑動人心魄,直好像在秋水橫波,盈盈欲語一般。
外面傳來楚雨燕和若萱婷婷她們的說笑打鬧聲。他成親以後,這些女孩子突而親近了,尤其是若萱,和她嫂嫂玩得如膠似漆,最近在鼓搗些稀奇古怪的零碎東西,女孩子們喜歡,他也樂得清閒。
李安然一個人躺靠在廳堂角落裡的藤牀上,含笑聽着外面忽高忽低的說笑聲。他忽而就感到這偌大的菲虹山莊像個家了。
有女人們悠長嬌脆的歡聲笑語,纔像是個家的樣子。李安然於是有了一點從骨子裡散發出的慵懶,他舒舒服服靠在牀背上,仰頭舒適滿足地嘆了口氣。
他不禁笑。以前他對若萱再怎麼好,這丫頭還是怕他。說到底,他總是男人,對她的要求總有些冷硬。若萱這丫頭從小到大缺少母親,缺少一個女性細緻溫柔的寵溺,現在她有了嫂嫂,就像是得了寶一樣,一天到晚膩在燕兒身邊,有一天還看見這兩個人肩搭肩抱坐在一起盪鞦韆,笑得跟銀鈴似的,舒心暢快。
又瞟見那株“王者”。暗夜幽晃的燭光中,芳香潔白的牡丹花。
蘇笑當年,應該就是以培育牡丹出名的。想一想,應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年少的蘇笑,培育出一株令人驚豔的“皓月”,那株白牡丹,據說每朵花都圓滿如皓月,美到頃刻間,可以奪人呼吸。
那次比賽,以蘇笑勝。蘇笑只是慕容家的家奴,生來瘦弱醜陋,本來沒有資格參賽。但據說,當時揚州項家的少奶奶聶雲初認了那個卑微醜陋的慕容家的家奴做了弟弟,而當時的項家,正權傾天下。那株“皓月”,爲蘇笑贏得了聲名,也惹來了災禍。
蘇笑畢竟是慕容家的家奴。當年聶雲初是慕容家的少主人慕容冰的初戀情人,雖然聶雲初鍾愛項重陽並嫁入項家,但慕容冰的夫人莫青慧善妒,對他丈夫愛戀聶雲初一直耿耿於懷,那蘇笑既然是慕容家的家奴,卻敢做聶雲初的弟弟,據說莫青慧喪心病狂,差點將蘇笑鞭打至死。
幸虧聶雲初蘭心蕙質,擔心蘇笑會遭遇不測,於是以恭賀弟弟取勝爲名和項重陽前去拜訪,纔將奄奄一息的蘇笑救下。
聶雲初要把蘇笑帶走,莫青慧死活不讓,最後慕容冰出面做主,才放了蘇笑走。
蘇笑感激聶雲初,卻自慚形穢,不肯呆在項家。聶雲初於是介紹他去“空雲谷”找她的金蘭姐妹林夏風。林夏風和毒王馮恨海幽居山谷少與外人往來,兩個人都是不拘世俗愛才如命的君子,在“空雲谷”,蘇笑定可以發揮所長,安身立命。
蘇笑在“空雲谷”一呆五年,其中他最傑出的作品,是培植出世所罕見的香——滴水木蓮草。
空絕於世的香。傳說蘇笑在一條小徑種植了兩排一人高的滴水木蓮草。每當清晨和黃昏,滴水木蓮草就像灑落露珠一樣灑落細細的香水珠,細雨一般,人從樹下走過,煙雨濛濛般,留住一身的香,經半月方纔能漸漸散盡。
滴水木蓮草的香,貴在淡遠,暗香幽隱,正暗合了人飄逸含蓄的審美追求。此香一出,頓時傾動天下,慕名前往的人絡繹不絕,愛清靜的毒王夫婦只好專門安排人採集香水,送予前來的人羣。
蘇笑名動一時,他那時畢竟年輕,只有十九歲,他感覺自己總算有了一點擡頭做人的資本,他與聶雲初多年未見,想念姐姐,遂想帶上兩大瓶滴水木蓮草,去項家看望聶雲初。偏偏那時候,聶雲初種成了一株冰心海棠,本來她想做成無毒不解的良藥,不想最後發現竟是無藥剋制的奇毒,她心中苦惱,遂寫信向毒王夫婦求助。毒王夫婦一想,蘇笑罕見的天才,讓他去,或許正好可以破解冰心海棠之謎。不想這卻釀成一出慘劇。
那聶雲初心懷慈悲,憐護弱小,溫柔善解人意,嫁給了當時權重一時的項家的大少爺。結婚一年,生有一子,在孩子滿月舉家歡慶的時候,項老爺突然猝死。項重陽獨當重任,挑起一個家,倒也不減乃父之風。可惜項重陽用情不專,不到五年娶了三房姨太太。聶雲初溫柔賢惠,處處以禮法要求自己,丈夫娶妾,她也是強顏歡笑,大度從容,就連下人也都感佩聶雲初溫柔慈悲,對項重陽冷落正妻寵愛側室,頗有微詞。
那項重陽風流荒唐,聶雲初卻只是相夫教子,項重陽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笑臉相迎,很少過問家事,只專心研究花花草草消磨青春時日。
後來,聶雲初懷有身孕,生下一個女兒。孩子幾個月大,蘇笑來看她。
於是項家發生了天大的變故。據說是起因於項重陽寵愛的一個妾想要奪得管家大權,來找聶雲初鬧事。聶雲初隱忍,那個妾凌厲,蘇笑自然護着聶雲初,與那妾發生爭執,衝突中,蘇笑將那女人推到在地,被項重陽看見,再起爭執。具體過程怎樣世人並不清楚,只是最後慘烈的結果是,項重陽死,他所有的妾死,妾生的所有的孩子皆死。聶雲初自盡。蘇笑抱着她的屍身半是瘋癲,先是仰天大笑,後而仰天大哭。這時傳來聶雲初不足一歲女童的哭鬧聲,蘇笑一不做二不休,喪心病狂地殺了孩子。
據說,蘇笑點了一場大火,燒了不可一世的項家,他自己在大火中抱着聶雲初的屍身仰天披髮血淋淋地大笑。大火後,不知所蹤。目睹的人說,火實在太大,無法救,蘇笑應該是被燒死了。
事情如果到此爲止,倒也只是一場令人扼腕嘆息的家庭悲劇。只是,當時人就有疑問,憑蘇笑,怎麼能殺死武功高強的項重陽!這是個謎。
可是故事還是繼續。蘇笑戴了一張面具,擁有了世所罕有的武功和能力,在十一年前說了句預言,十一年後,動用平常人絕對不能動用的人物,誅殺李安然。
到底是爲了什麼?李安然懶洋洋倚靠着牀背,望着那株“王者”牡丹,陷入了沉思。
這時楚狂挑簾走進來。坐在李安然身邊,自己倒茶喝着,問道,“二哥你想什麼呢?”
李安然道,“看着這棵牡丹,想起了蘇笑的許多舊事。”
楚狂道,“舊事何必重提,蘇笑就也算了,只可憐了聶雲初這個人。”
李安然笑着嘆了口氣,見楚狂抓着桌上的點心吃得狼吞虎嚥,李安然笑道,“難道梅菊堂沒有管飯嗎?這晚飯才過了一個時辰,就餓成這樣子。”
楚狂道,“你也知道沈霄喝酒是什麼樣子,喝酒多吃菜少,我不餓纔怪!”
李安然道,“你餓也活該。這大過節的,我自己的兄弟,樂顛顛跑到別人家去,回來還喊餓。”
楚狂笑道,“二哥你這話說的,我不是怕打擾了你們新婚親熱嘛,再說你的另一個兄弟,不也把人家的姑娘帶來了嘛!”
李安然笑而不語。這邊雲逸進了門來,一進來就咋呼,“二哥你好好管管你的寶貝燕兒,把若萱和婷婷教的,簡直不像話!”
李安然狐疑道,“她們女孩子在一起玩,關你什麼事?”
雲逸道,“怎麼不關我事!你的寶貝燕兒,正在教婷婷怎麼樣對付我,你倒是管還是不管。”
李安然笑道,“我管不着,一個願教一個願學,周瑜打黃蓋,我倒是管個什麼勁。”
雲逸似笑非笑地瞟着李安然道,“我看二哥你不敢管吧,想不到你這萬人迷的李安然,也被燕兒管得死死的了,是吧?”
楚狂道,“二哥也懂得怕老婆了?”
李安然笑道,“是,我怕。這費死勁才娶到手,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自然她說什麼是什麼,言聽計從。”
兄弟三人於是鬨堂大笑。這時楚雨燕、若萱和婷婷三人挑簾進來,婷婷道,“你們說什麼事,這麼開心?”
兄弟三人笑而不語,婷婷道,“楚狂哥哥你回來啦!怎麼沒把姐姐帶過來!”
雲逸道,“幸虧沒帶過來,帶過來也都跟着二嫂,學一身餿主意!”
楚雨燕在李安然身邊坐下,笑道,“五弟剛纔是向你二哥告我的狀嗎?”
雲逸道,“沒有,我是問二哥,你是用什麼手段把他降服住的。”
楚雨燕道,“你看清楚,我可是被他降服住的主。”
衆人笑,李若萱蹦蹦跳跳地過去聞“王者”的花香,楚狂轉過頭笑道,“若萱你小心點,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要當心,你哥哥沒教你嗎?”
李若萱半仰着頭笑道,“四哥你讓我當心什麼,我哥哥說了,這花沒毒!”
楚狂道,“沒毒的東西就不會惹禍嗎?像那聶雲初似的,還不是惹了一場天大的禍。”
李若萱奇怪道,“聶雲初是誰?”
楚狂就着點心喝了口茶,對李安然道,“二哥我就不知道你這哥哥是怎麼當的!還整天管得她叫苦不迭,我還就奇了怪了,你都教她什麼了,這個也不知道,那個也不知道,江湖典故你熟得就跟自己的事兒似的,怎麼身邊就帶了個若萱這樣的小白癡!”
李若萱不樂意了,撅着嘴抗議道,“四哥!你,你怎麼說我是小白癡!”
楚狂連忙笑道,“若萱我不是說你,我想說你哥哥是大白癡,就順便,傷及無辜,對不起對不起!”
李若萱這幾天趁着哥哥新婚對她疏於管教,好不容易偷了幾天懶,每天熱熱鬧鬧,剛剛玩到興頭上,現在楚狂說她這個也不知道,那個也不知道,她自己心裡就發虛,忍不住偷偷望哥哥臉色,還好,哥哥好像沒當回事,她卻嚇得再也不敢多說話了。
楚雨燕道,“怎麼說起聶雲初來了?”
婷婷也是不知道,興奮地不依不饒,拉着楚狂的袖子連聲道,“楚狂哥哥你快說,聶雲初是誰!她有什麼故事?”
楚狂無奈地嘆氣道,“又出來一個小白癡,真是要命!”
楚雨燕道,“聶雲初是我師父的好姐妹。當時世人評價她們姐妹倆,說聶雲初輕靈柔美,林夏風風華半露,野而豔。”
婷婷忙催促道,“楚姐姐你快說說聶雲初怎麼了!”
楚雨燕道,“她是一個種植植物的高手。傳說中她溫柔賢惠,又美麗,是個頂好頂善良的女人,嫁了當時權傾天下的項重陽。她那麼好的人,卻不被夫家珍惜,婚後一年還好,後來項重陽不到五年娶了三房姨太太,據說就整整一年半,沒空見她一面。”
婷婷誇張地啊了一聲,問爲什麼。
楚雨燕道,“因爲她良善啊。她對人是再好不過,不爭,隱忍,縱容別人,苦楚自己。男人對她好是這樣,對她壞還是這樣,那男人還要花什麼心思去對她好?”
一時衆人都無話。楚雨燕道,“她隱忍自己,整天侍弄些花花草草,無視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最終,也沒逃開命裡的劫數。”
李若萱忍不住追問道,“那她怎麼了?”
楚雨燕道,“死了。”
李若萱和婷婷驚白了臉,婷婷問道,“死了?誰殺的?”
楚雨燕一時沒說話,隨後嘆氣道,“她自己死的。有人替她殺了那男人,殺了那男人後來的女人,殺了那男人和別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也就等於殺了她。她自己死的。”
有點沉重,衆人都少說話,婷婷悶悶地,瞪了雲逸一眼。雲逸道,“你瞪我幹什麼!”
婷婷道,“就瞪你!都怪你們壞男人,到處沾花惹草,見了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動路,就去沾惹!”
雲逸道,“你說誰呢!再說一次!”
婷婷站起來和他吵道,“就說你呢!今天下午你還在花園裡和小丫鬟嘻嘻哈哈打鬧在一起,長得漂亮的你都喜歡!”
雲逸怒道,“你還有完沒完啊!就是這件事你沒完了是不是!我喜歡女孩子長得漂亮怎麼了,你不喜歡帥哥嗎!二哥四哥,哪個你沒喜歡!我說你什麼了,我說你什麼了!”
李安然連忙叫停,“好了好了,你們吵架別越扯越遠,這沒我們什麼事,五弟,你和婷婷你們倆別老是吵,都讓一讓少說幾句不行嗎?”
雲逸恨恨地望着婷婷,婷婷怒目相向。兩個人僵持着,婷婷生氣道,“你老是看什麼看,你還生氣,還有理!我喜歡二哥四哥怎麼了,四哥對我姐姐,二哥對楚姐姐,哪一個不比你對我強!”
“你!”雲逸頓時氣極,差點就衝過去抓婷婷,婷婷不甘示弱,衝着雲逸喊道,“我怎麼了,我說錯了嗎!他們就是比你強!”
雲逸壓了壓火,狠狠地甩手離開,婷婷跺了跺腳,恨恨地一屁股坐下。
楚狂道,“婷婷你說什麼呢!你怎麼能這麼說五弟,這種事也拿來比,你簡直是胡鬧!”
婷婷頂嘴道,“誰胡鬧了!本來就是,他就是比不上你和安然哥哥,連個邊兒也沾不上!”
楚狂訓斥道,“你閉嘴!還越來越過分了,道歉去!”
婷婷喊道,“我纔不!”
楚狂道,“我看你也不如你姐姐和燕兒!你看看你姐姐是怎麼對我,你楚姐姐是怎麼對二哥的,就知道說五弟,你自己也學着點!”
婷婷勃然站起來叫道,“楚狂哥哥你!”
楚狂道,“我怎麼了!敢跟我厲害,我說不得你了是不是!”
婷婷一跺腳,委屈地哭道,“你欺負我!……”一轉身跑開了。楚狂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就笑。楚雨燕道,“四哥你,真敢這麼罵婷婷啊!”
楚狂道,“我罵她怎麼了,換作別人我還不罵呢!”說完他喝了杯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二哥我走了,不打擾你們親熱了,燕兒你明天一早讓廚房多做幾個菜,我餓着呢!”
楚雨燕笑着應了。李若萱連忙起身要和楚狂一起走,被李安然叫住。李安然問她,“若萱你幾天沒背書了?”
李若萱縮起頭,吐了吐舌頭。
李安然道,“我等着你自己能自覺點,可我看我不說,你就以爲我忘了,越玩越瘋是不是?”
李若萱低着頭認錯道,“哥哥,我不敢了。”
李安然笑道,“不敢了最好,別再被我抓到了,回去吧。”
看着李若萱如蒙大赦逃之夭夭,楚雨燕笑道,“若萱本來高高興興的,被你這一說,又害怕了。”
李安然道,“那丫頭不管不行,天天這樣瘋一樣玩,書還念不唸了,功還練不練了。”
楚雨燕道,“她是女孩子,又不是男孩子一定要那樣逼,她書讀得再多,武功再高,你想她怎麼樣,文武雙全,拿下個文武狀元,光耀門楣嗎?”
李安然道,“這種話千萬別當着她面說。你不用替她講情,她這件事得聽我的,你護着也不行。”
楚雨燕道,“我想護,可也護不了啊。”
李安然寵溺地撫摸她頸上的秀髮,輕輕啄了下她的脣,柔聲道,“寶貝,想二哥嗎?”
楚雨燕抱着李安然,臉頰貼着他的胸膛,笑而不語。李安然見了她左側頸下的小紅痣,遂低頭吻了一口,弄得楚雨燕癢癢的,低頭更加往他懷裡躲。
李安然笑道,“幹什麼,抱我這麼緊。”
楚雨燕仰頭笑道,“好些女人喜歡我的夫君,我自然抱得緊些。”
李安然捏着她的小臉笑道,“你這樣的女人,只會把別人的夫君搶了去,還會擔心別人搶了你的。”
楚雨燕埋頭道,“每個女人只要將心付與,都有可能失去。何況是把心給了你李安然。”
李安然道,“我和別的男人有什麼不一樣嗎?要我山盟海誓表白一下嗎?”
楚雨燕道,“那些個話哄哄人還可以,怎麼能當得真。我想當年項重陽對聶雲初,應該也海誓山盟過。”
李安然不由看向那株怒放的“王者”,沒說話。
他突然的沉默,讓楚雨燕探出頭,隨李安然的目光飄過去,看見那株天香國色的“王者”。
“怎麼突然就想起聶雲初?”楚雨燕問。
李安然嘆了口氣道,“想起蘇笑,就不能不想聶雲初。”
楚雨燕道,“那面具人,真的是蘇笑嗎?”
李安然撫着她的頭淺笑,說道,“是他,沒錯。”
楚雨燕道,“那,那他和空雲谷應該很親厚,沒理由下毒手啊!”
李安然道,“緣由我們就不知道了,或許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