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兒端了茶放在小桌上,爲他們倆斟茶。杯中的茶清亮的綠與夕陽的粉紫交輝成豔麗的色彩,楚狂道,“看看,這茶映了斜陽,也像美人一般,出落得傾國傾城了,我若是一口吞下去,是不是也太煞風景了。”
李安然道,“你也知道煞風景。知道煞風景,還不走。”
楚狂嘿嘿笑,一口氣喝了兩杯茶,猶自自己斟茶道,“這茶是我要的,我走,也得喝完茶才走,你們倆個要是忍不住,就別把我當人,該怎麼着就怎麼着,我是瞎子看不見!”
李安然一拳捶過去,楚雨燕笑着,臉紅了。
楚□□科打諢逗笑了一會兒,施施然走了,夕陽已經暗淡下來,天地間被染上一層夾着灰紫的藍,幽幽暗暗的。李安然把楚雨燕抱在懷裡,低頭啄了她脣瓣一下。
楚雨燕像一隻慵懶的貓,在李安然的懷裡柔若無骨。
李安然撫弄着她頸後的小紅痣,低頭對她耳語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楚雨燕半仰起頭,脣正好接進李安然的下巴,李安然遂伸嘴輕啄了一下,撫着她的眉梢眼角柔聲道,“有什麼事,跟我說。”
楚雨燕幽然道,“我不過是想起了,花溪苑的桃花也應該都開了,可是,卻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李安然撫着她的頭道,“傻丫頭,不是說好了,你還有我嗎?”
楚雨燕雙手抱着李安然的背,在他懷裡找了個舒適的姿勢,淺淺笑,慵懶着語氣道,“以色侍人,能長久嗎?”
她的語氣,不是幽怨,不是感嘆,甚至也沒有一絲一毫對未來的惶恐。她的聲調低緩悠長,竟似乎有着點戲謔調笑。
李安然捏着她的下巴,湊近她的臉,言笑晏晏,“你這是,怕在我這兒受了氣,不能跑回孃家了嗎?”
楚雨燕鑽進他的胸懷,細細地笑。
外面下着細細的雨,不用打傘。草木的青色格外鮮亮,遠處的景緻則似籠了淡淡的煙,美而不真切。
李安然和楚雨燕兩個人牽着手,在細細的雨中,靜靜地走。
兩個人攜手,無話,迎着細細的雨。
楚雨燕突然在這個李安然與她並肩沉默的瞬間明白,這個男人全部的磁性,不是他的笑,而是他內心深藏的憂傷。他的笑程式化般一如既往,唯有那憂傷才讓人覺得他是活的,充滿了生命的溫度,讓人的心在明瞭的剎那,開始微微地持續地疼。
他身上有一種自己熟悉,但又無法真正瞭解和分辨的東西,或許那種東西,應該叫做滄桑。
楚雨燕几乎驚恐,因爲她無法壓制她內心的痛,她爲這男人,在心痛。
李安然察覺楚雨燕失神,側頭隨聲道,“想什麼呢?”
楚雨燕也側頭望他,細細的煙雨打在臉上,輕若蠶絲。
腳下是溼潤的青石板,李安然牽着她的手,煙雨茫茫看不到頭。
李安然問她,“喜歡江南嗎?”
楚雨燕望着身邊碧色的湖光,嫣然道,“喜歡啊,你呢?”
李安然的手環上了她的腰,低頭對她耳語道,“我也喜歡,因爲只有在這江南,我才能遇到你。”
楚雨燕在他臂彎半仰着頭望着他的眼睛,淺笑道,“因爲遇到我,才愛這江南嗎?”
李安然道,“是,因爲你,這江南就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楚雨燕道,“那你,又爲什麼愛我?”
李安然怔了一下,不說話,笑着,低頭啄吻上楚雨燕的脣。楚雨燕推他,被他張開雙臂抱在懷裡,不能動。
李安然和楚雨燕泛舟於西湖之上,四周是陰陰的楊柳,一片沁人的水青。煙雨輕若無痕,春陰不散,幾片半灰半白的雲堆積在湖面上,青灰的湖水漾着柔光,讓李安然驀地想起花溪苑苑主平靜的衣袂。
楚雨燕半臥在他的身上,舒適地放鬆了身體,慵懶地享受着小舟規則的輕晃。她順手扯了一根出生不久的荇草,叼在嘴裡,李安然拍了下她的臉,薄責道,“淘氣!抓根草就吃,也不嫌髒!”
楚雨燕不以爲意,李安然看着青翠的小荷,說道,“咱們來得不是時候,荷花都還沒長起來。若是夏天,我一定爲你採一捧荷,半開的。”
楚雨燕叼着草問道,“爲什麼要半開的?”
李安然道,“花怒放雖然美,但畢竟要凋謝了,還是半開的好。你捧着一捧半開的荷,青碧的葉,半開的花,嫣然一笑,應該再雅緻不過了。”
楚雨燕於是嫣然笑道,“那就等到夏天,二哥你再陪我來西湖吧。”
李安然道,“用不到夏天,我們就得走了。你願意,”李安然望着楚雨燕清秀的臉,說道,“你願意和我回菲虹山莊嗎?”
楚雨燕道,“你說過,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只要跟着你就好了,你回菲虹山莊,我當然願意跟着你回去。”
李安然撫弄着她的臉,沉吟道,“那回去以後,若是沒有名分,你不怕嗎?”
楚雨燕垂下眼簾,幽聲道,“我出身卑下,自然配不上你。能得二哥垂憐就心滿意足,不敢要什麼名分,更不敢和將來的當家主母爭寵。”
李安然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喜歡你了呢?”
楚雨燕道,“若是有一天二哥不喜歡了,但憑二哥處置就是。燕兒無所怨。”
李安然道,“好個無所怨。一個女人,對未來這樣淡然無波,可不是什麼好事情。你心裡沒有我,我纔不能傷害你,即便我薄倖無情,你也不在意,是嗎?”
楚雨燕猛擡頭,李安然道,“將心付與,恩愛消散時就是撕心裂肺,會不痛嗎?”
楚雨燕怔住,李安然道,“我不缺一個侍候我的婢女,我要的,是一個肯用心愛我的女人。不許我負她。我負她,她就會恨我,乃至要殺了我。”李安然望着她清透的眸子,笑道,“愛之深,才責之切,我不怕女人厲害,我想要你那顆心,燕兒你,肯給我嗎?”
楚雨燕眼裡忽而閃過一抹光亮,慧黠地往李安然肩上一撲,抿嘴笑道,“那我要你,要你娶我!這輩子只愛我,處處寵着我!不許欺負我!不許看別的女人,更不許碰!”
李安然笑道,“適可而止,也不要太兇悍,不許碰就是了,還不許看,我又不是瞎子!女孩子,還是要溫柔賢惠。”
午後雨下得密了,兩人從福星樓出來,李安然買了兩把傘,帶着楚雨燕來到白宅。
李安然推門進去,楚雨燕遲疑道,“二哥,你,你怎麼又把我帶到這地方來?”
李安然臉上是若有若無溫柔的微笑,他對她說,“你害怕嗎?上次不是一個人在夜裡也敢來嗎?”
楚雨燕用傘遮住了臉,李安然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見她說,“怕倒是不怕的,我只是不明白,你爲什麼喜歡到這裡來。這裡荒了十多年了,從來沒有人願意在裡面多停一分鐘。”
李安然道,“想必你是知道,菲虹山莊和這江南白家之間的仇怨的。十四年前,白家三十二口人無一倖免,每個人還都保持着生前細微的狀態,就好像是在一瞬間同時被人殺死的。”
楚雨燕沒說話。李安然看着殘破的庭宇,嘆氣道,“當時家母生下家妹難產而死,是白夢鶴作爲一代名醫應邀去接生的,就在那個晚上,白夢鶴也被人刺穿後心,慘死在菲虹山莊的街上。”
楚雨燕移開傘仰面看李安然,問道,“二哥,你爲什麼突然對我說這些?”
她的臉有一點清冷的蒼白,眸子黑深而水亮。
李安然並沒有看她,只是盯着枯長的荒草間長出的嫩芽,顧自道,“這件事成爲糾纏菲虹山莊的噩夢,原來是我爹,現在是我。你既已要做我的人,我就應該告訴你知道。”
李安然苦笑道,“不久前,白家大小姐還有洪一舟老前輩,騙出若萱來尋仇。我本想救出若萱,仇怨的事情日後再做交待。可是,他們不願等,也不給我機會。”
楚雨燕蒼白着臉,輕聲道,“我聽說過,他們用同歸於盡的打法,全都炸死了。”
李安然道,“是!白家的人死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證明給白家的人看。十四年前三十二口人,十四年後又是三十多口人。我曾經發誓,不管白家的人如何對我,我都要盡力,護她周全。”
楚雨燕低下頭,用力咬着下脣,李安然托起她的臉,楚雨燕很柔順地閉上眼睛,兩排長而密的睫毛安靜得像是淡淡的陰影。
李安然看着自己手上的容顏,任細密的雨打溼了她的臉。
李安然輕聲道,“叫我二哥,燕兒。”
楚雨燕閉着眼睛,喚他。李安然莞爾淺笑,低下頭啄住她的脣,她的身子一軟,跌到李安然的懷裡,李安然擁住了她。
雨下得緊了。楚雨燕柔若無骨地貼在李安然的身上。李安然寵溺地對她耳語道,“你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是你的二哥,將來還會是你的夫君,知道嗎?”
楚雨燕嗯了一聲。
李安然嘆氣道,“其實我每次到這裡來,心裡都很難受,我無法瞭解事實真相,我只有等,雖然這裡的亡魂已經等了太久,不願再等。而我自己,也沒有做好將事實大白於天下的心裡準備,尤其是遇到你。”
楚雨燕的身體微微痙攣。李安然突然溫柔道,“燕兒,你說,死去的人會有靈魂嗎?還是人死了已經在快樂地生活,卻讓我們活着的人徒增煩惱。”
楚雨燕忽而流下淚來。
李安然見她流淚,苦笑道,“你不要傷心。等有一天,事情有了明確的結果,不管是誰的錯,我都會再帶着你來這裡,爲白家的人上一炷香,感謝他們讓你來到我身邊。終有一天,我會再和你來這裡,然後攜着你的手出了這門,到西湖上,爲你採一捧半開的荷,你扛在肩上,高過你的頭。”
楚雨燕忽而扭過頭去,任淚水無聲地奔流。
陰雨天黃昏來得分外早,天色幽幽暗暗的,雨下得淅淅瀝瀝,打在傘上微微地響。破舊的白宅在風雨聲中晃動着,一條窗櫺年久斷落,“啪”一聲掉在地上,帶着細微的餘響。
李安然牽着她冰涼的手,看着她青白的臉,黑亮的眸,回望這荒蕪破落的中庭,內心嘆了口氣,擁着楚雨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