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歐陽黯然離去。他忍不住回首, 看夜風中的李安然。
那個英俊男人的白髮,在輕輕地飄。玉樹歐陽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有點疼。
二十六歲, 正是歡享青春的年紀, 李安然的發已白, 身已傷, 形神疲憊。他那麼高的天分, 那麼好的修養,換來的是如今的家破人亡,在這秋風秋夜裡, 用殘破的身軀應對追殺,耗損心智, 無力地喘息。
玉樹歐陽有一剎那停住, 爲李安然感到淒涼。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都如此淒涼。他玉樹歐陽自己, 也淒涼。
難道他不淒涼嗎?他這個年紀,他這樣的身份, 竟然去殺重傷的李安然。
可是他回去,如何去面對愛妻。他玉樹歐陽何以對!當年如果不是愛妻替自己擋下,那如今受苦的就是自己。
不殺李安然,他如何去對愛妻。即便她不會怪他,可是他自己責怪自己。如果受苦的是自己, 他的妻是不是也是這樣, 去殺李安然。
玉樹歐陽駐足。他摘了一片樹葉, 吹了一首短暫的曲子, 寥落但悠揚。
他知道李安然可以聽到。他吹一首曲子, 爲他自己,爲李安然。
李安然你能懂嗎?如果我一去不再來, 你不用感激我,因爲你原本就無辜。如果我一去復又來,你也不要怨恨我,因爲我原本就無奈。
誰讓我們碰上了呢,你無辜我無奈。
玉樹歐陽突然覺得自己很搞笑,自己這是做什麼,李安然不是楚狂,他懂你在吹什麼。李安然是不會撫琴的,他不玩任何一種樂器。
可是玉樹歐陽還是覺得他能懂。李安然能懂。像他那麼聰明的人,會不懂嗎?
李安然聽到不遠處的曲子。他仰頭望着曲子傳來的方向,那裡的夜空,高而渺遠。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李若萱伏在地上還沒有爬起來,她聽了曲子,也怔住了。玉樹歐陽,爲什麼要吹這樣的曲子?他後悔了嗎?他不會再來殺哥哥了嗎?
曲子很短,和快就結束了,怏怏的結束,悵惘的心情。四周只剩下秋蟲,在遠遠近近的鳴叫。
李若萱往哥哥身邊爬。她想哭,真的好疼。
李安然轉動輪椅過去。看李若萱嘴角流出的血,就知道她被玉樹歐陽的內力震傷了。拿了兩粒雪蓮紅珊丸給她吃,李若萱被哥哥抱在懷裡,蹙着眉,吃力地忍着疼,一張小臉蒼白得像紙。
她帶着哭腔抱怨,“都是那個玉樹歐陽,說好了不用內力的,還打我。”
李安然撫着她的臉道,“不疼嗎,別說話,去,靠在樹洞裡休息,等藥力起來了,自己調整一下內息,應該沒大事的。”
李若萱哭道,“我不,哥哥你抱着我。”
李安然苦笑,“傻丫頭,哥哥現在抱不動你。”
李若萱仰着蒼白疼痛的臉,在李安然懷裡一下子就哭了。胸口在如火如荼地疼,疼得太烈了。
看着李若萱開始任性,李安然只好抱着她。內傷他也受過,他當然知道那種疼法。
李若萱窩在哥哥懷裡,受不了疼,開始哭。淚一串串流,一轉眼就打溼了衣服。李安然看着她疼,束手無策。
他若是好好的,還能用內力幫她療傷,不過他真的是好好的,也不用妹妹受這樣的苦。
他心疼地摟緊懷裡的小人,偷偷地流下淚來。
他愛莫能助,只能叫她疼。藥力發作之前就是有一陣子,會疼得很慘烈的。
李若萱灰白了臉,突然一下子抓住了李安然的衣襟,李安然驚道,“怎麼了若萱!”
李若萱小臉的五官幾乎湊在了一起,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她吃力地道,“哥,我疼……”說着,“撲”一口噴出一口血,暈過去了。
李安然看她的脈息,知道是藥力衝擊的劇痛。過不久藥力佔上風,就會慢慢好下來的。玉樹歐陽何等的內力,若不是他中途悔悟臨時收力,若萱哪裡還有命在!
李安然於是愧疚,到底還是讓妹妹冒這麼大的險,如果玉樹歐陽真的不小心把若萱給殺了,那他一夜白頭想出來的劍招豈不是等於害了若萱!
生死一瞬間。看着妹妹這個樣子,李安然只是心疼。既是賭博,總要冒險。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萱被打傷,總比他們兄妹倆一起死好。
李安然還是抱不住若萱,他累,很疲憊。將妹妹放進樹洞裡,他筋疲力盡地喘歇,夜色漸深,李安然睡過去。
他是被冰涼的雨滴打醒的。差不多是凌晨時分,天下起雨來,不大,但淅淅瀝瀝。
李安然把雨披披在自己身上,看樹洞裡的妹妹,她疼痛稍歇,睡着,在被子裡找了一個合適的姿勢,嘴裡喃喃道,“哥哥,我疼……”
她肯定還是不舒服,夢裡還在喊疼。李安然藉着微弱的光線,突然發現若萱的臉有點潮紅,伸手一摸,她竟然在發燒!
李安然吃驚非小,若萱這是病了!
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偏偏這時,若萱病了。
李安然費力地把劈好的乾柴塞進樹洞,連夜把一些枝條固定架起在樹洞上方,搭成了一個簡單矮小的窩棚,可以防些雨。許久天才矇矇亮。秋雨下得斜斜密密。李若萱燒得迷迷糊糊,有氣無力地叫哥哥,要喝水。
李安然看着外面細細密密的雨,伸手摸她的額頭,還是滾燙,李若萱察覺哥哥涼涼的手,遂一把抓住,拉着哥哥的手要水喝。
李安然的眼眶溼潤。若萱病了,一定得吃藥,不能喝雨水。這丫頭從暗道出來,擔心,恐懼,受涼,本來還能壓制着,可是昨夜重傷,身體一下子被打開了缺口,抵抗不住發作了。
沒地方去抓藥,他只能自己採。
他看了一眼發燒昏迷中的妹妹,看了一眼外面細密的雨。身體向前撲倒摔在地上,沒辦法,山林地勢起伏不定,輪椅上不去,他不能走,只能爬。
若萱,如果我們註定在一個瞬間死去,那沒辦法,但只要哥哥有一口氣,就要照顧你。
我給你找水,採藥去。
玉樹歐陽撐着油青色的傘,看着李安然在雨水裡爬。渾身上下溼透不說,一身白衣更是泥濘不堪。十指被磨破抓傷,身後是一道道殷紅的血跡,臉上流淌着的,也不知道是水還是汗。
玉樹歐陽突然不忍看。
李安然爬回樹洞的時候,已經快到下午申時了。在爬回樹洞的一剎那,李安然幾乎暈厥。
他上半身進了小窩棚,下半身還在外面的雨裡。他突然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
李若萱燒得渾身無力,病懨懨在樹洞裡靠着哭,見了他,力不從心想要撲過去,淚一下子流了滿臉,叫道,“哥哥你幹什麼去,我以爲你,丟下我不管了!”
李若萱掙扎着爬出來,抱着李安然哭。李安然把水壺給她,李若萱不接,只是哭。
李安然無力地伏在地上,沒有力氣去安慰她了。
李若萱想起身把哥哥扶起來,可是她自己也站不起來,試了幾次全摔倒,李安然出聲喝止她。
李安然沒辦法,咬牙撐起身子,可他自己再也坐不回輪椅,反而把比較乾燥的窩棚弄得一片溼。
李若萱看見哥哥鮮血淋漓的手指和懷裡掖着的草藥,一下子哭得稀里嘩啦。李安然沒理會她,喝了口水,靠在樹上喘息。
玉樹歐陽遠遠地看着,嘆了口氣,轉身而去。
他是來殺李安然的,他後悔了,看着愛人痛苦的樣子,他忍不住要救她,他忍不住跑來殺李安然。
他告訴自己,只要他願意,他一個眨眼就能殺了李安然,現在的李安然,如果沒有黑雷,隨隨便便一個十歲以上的孩子都有力氣殺了他。
只需一個眨眼,就能殺了李安然,救了自己的愛人。
一個眨眼是多麼短,何況他玉樹歐陽絕非善茬,殺人從來不用眨眼。
可是他就是下不了手去。
看着李安然匍匐在泥裡,去找水,採藥,十指在流血。
玉樹歐陽突然就很悲憫。如果一個人從來不去悲憫別人,那誰能去悲憫他?
他現在武功都在,內力充沛。可是他和李安然有什麼區別?他們都不爲自己而活,他們都在爲了自己要保護的人,在拼命。只不過李安然比他更慘烈,更悽楚而已。
江湖的刀槍劍戟,自然的悽風冷雨。他李安然一起受,慘烈到,如此狼狽,像受傷的狗一樣匍匐在地上,在水裡爬。
李安然是個淡定的男子,相比之下他玉樹歐陽更剛烈狂野。可是他剛烈狂野,反而不如這個淡定男子隱忍折磨時讓人那麼痛入骨髓。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心尖摯愛,有人爲愛死,有人爲愛生,有人爲愛癡狂。他玉樹歐陽有愛,人家李安然也有愛,憑什麼因爲他自己的愛,就要了人家李安然的命?
人有等級,可是愛無差異。皇帝的愛難道比乞丐的愛更高貴。
因爲自己有愛,他就可以爲了自己的愛,恃強凌弱去剝奪別人的生命嗎?
何況人家李安然也不弱,人家只是比較倒黴而已。
樹葉在雨中格外青碧,玉樹歐陽突然淚眼迷離。
讓他再想一想。妻,對不起,讓我再想一想。
當夜幕蒼然而至的時候,李安然換好了衣服,奇蹟般生了一堆火。他虛弱地煮藥,剛剛他和若萱每人喝了一碗昨夜剩下的雞湯。
似乎積攢了些力氣,煮好的藥湯很苦,但李若萱很乖地喝了。
李安然也喝。今日這番折騰,不喝藥,怕是李若萱還沒好,自己就得倒下去。
兄妹倆肩靠着肩昏昏沉沉地睡。或許睡夢中就已經身首異處,也或許一覺醒來就是新的一天。
管不着,也顧不上了。
外面還是細細密密的雨。熬過了一個黑夜,迎來一個陰沉的白天。
李安然積攢力氣爬到輪椅上坐下,披着雨披採了些野菜煮,碰巧遇到兩隻青蛙。於是殺了,煮田雞野菜羹。
繼續熬藥。李若萱的燒退了,只是很虛弱。
李安然在煮田雞野菜羹的時候,幾乎是帶着笑,李若萱聞着淡淡的香味,看着水氣中的哥哥,白髮,但是很美。
她的眼睛酸酸的,哥哥瘦了,很消瘦。
但很美。他什麼時候都是好氣度,淡淡地笑起來,就像春暖花開,很溫柔,看得人渾身上下都舒服。
她幾乎是愛上自己哥哥了。她禁不住心蕩神馳地想,被哥哥捧在手心裡疼的女人,多幸福啊。
原來她不覺得,現在她突然瞭解,嫂嫂一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記得有一次哥哥特意給嫂嫂熬粥,她吃了半天醋,可是沒有感知嫂嫂的幸福。
現在哥哥很認真地給自己煮東西吃,李若萱覺得幸福,幸福得忍不住想哭。
李安然吹着氣,笑問她,“想什麼呢,餓成這樣子,要餓哭了嗎?”
李若萱的鼻子酸酸的,眼裡的淚就流出來了。看她那沒出息的樣子,李安然道,“又哭什麼,傷也不疼了,燒也退了,馬上就有東西吃,哭什麼。”
李若萱忍不住道,“哥哥……”
李安然頭也沒擡,“嗯”了一聲。李若萱道,“哥哥我以後一定聽你話,再不惹你生氣了。若是以後你打我,不管打多重,我都不恨你了。”
李安然擡頭看着她笑,說道,“那你以前是偷偷恨我來着?爲哪次啊,你趕你嫂嫂走那次嗎?”
李若萱突然臉紅了,沒說話。
李安然攪着鍋,笑道,“想來我也沒少教訓你,一個小姑娘,被我那樣打着罵着管着,這不許那不許,想來讓你一點不怨恨我也是不可能的,這我都知道,你那點小情緒,能瞞得了誰去。不過親的總是親的,打過了罵過了,該親還不是一樣親。”
李若萱展顏而笑。壓着肚子望着鍋裡道,“哥哥,是不是熟了,能吃了?”
李安然嚐了一口,拿碗盛,李若萱捧着熱乎乎的湯羹,吹了吹氣,小心翼翼貪婪地喝。
李若萱覺得很香。她突然覺得溫暖,一種從內而外的溫暖,整個世界都很溫暖。連同下的雨,也溫暖。
李若萱推着哥哥,頭頂着烈日,嚼着難嚥的藥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她沒有叫苦,可是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有多苦。李安然問她,“走不動了嗎?”
李若萱索性一屁股坐下來,抹着臉上的汗幾乎就哭了,問李安然道,“哥哥,那個玉樹歐陽還會來嗎?”
李安然沉吟道,說不定。
李若萱苦着臉叫道,“到底會不會來啊?”
李安然道,“應該會來吧,否則他的人就不會一直跟着我們。”
李若萱一下子覺得汗消了,四顧了一下,低聲道,“他的人一直跟着我們?”
李安然道,“殺還是不殺,在他沒下定決心之前,他的人一直跟着我們。”
李若萱忍不住四處看,李安然笑道,“別看了,你肯定是看不到。”
李若萱道,“那你怎麼知道?”
李安然道,“我可以感知到,地龍獨特的跟蹤方式,他不在你身邊,離你有三五里之遙。”
李若萱搖搖晃晃站起來,勉強推着哥哥,趕路。她現在非常懷念那個可以遮風避雨的樹洞,很懷念。
李安然突然道,“有人追過來了。”
李若萱一下子繃緊了神經,僵直住,李安然道,“向右走,快走!”
李若萱遵命,飛奔。迎面是一個小小的斷崖,斷崖上流下一條雨水激盪出的小河,斷崖下面,竟然有一個小泉眼,一汪清靈靈的泉水。
李安然道,“我們喝口水,等他們。”
李若萱忐忑不安地把哥哥推到斷崖下,打水送過去。他看見哥哥正在撿拾地上的碎石子。
她奇怪,問,李安然說有用。
李若萱焦急地幫哥哥撿。李安然突然道,“若萱你貼近後面的石塊,蹲下,在我後面,不要動。”
李若萱一時沒反應過來,李安然聲音已經變得嚴厲,“快點,聽見了沒!”
李若萱連忙依言藏好,然後聽見暗器細細的風聲。
一羣人,蝙蝠一樣的黑衣人,聯袂從西邊的林木裡,飛襲過來。
彎弓,細箭,仿似秋風橫掃落葉般,蕭蕭瑟瑟金戈鐵馬。
李若萱捂住耳朵,不敢看。
李安然啓動黑雷。射出去的,是小石子。
石子從黑盒子裡射出來,威力甚大,足可以對抗箭弩。
細細的箭紛紛落下,偶爾有黑衣人落下。
箭不消歇,都是強勁的連環射。李安然要消歇,他要填充石子。
他一邊填充石子,一邊躲。
箭流星一樣帶着細細的尖叫,射在他後面的崖石上,李若萱躲在輪椅後面一動不敢動。
李安然的黑雷再次出手,五個黑衣人落下。
李安然後面的石崖好像是一隻刺蝟。
連環箭有時盡,李安然的石子也時盡。黑衣人迎面而來。
李安然把水倒進黑雷。射出。
細細密密的強勁的水點,麻辣辣地打在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有片刻驚恐,李安然是精於毒的,誰知道水裡有沒有毒!
當然會有毒。李安然出手有時候會急,會慌,但從來不亂。
黑衣人手裡的袖箭幾乎都甩在李安然的鼻子尖上了,黑衣人死。
李若萱半天不敢動,李安然也昏眩。
短暫的對決,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實在是驚險。
李若萱戰慄着,捂着耳朵閉着眼,李安然轉動輪椅揪出她,說道,“他下定決心了,派人來殺我們,快走!”
李安然的聲音急但是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