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酷暑天氣, 有幾分溼熱。
李安然問他這幾天幹什麼去了,斬鳳儀沉默半晌,說道, “哥, 我想了很久了, 可是想不開。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斬鳳儀了, 你說可以嗎?”
李安然就笑了。
斬鳳儀道, “你笑什麼。”
李安然道,“你也說了,是你自己想不開。你不再做斬鳳儀, 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斬鳳儀了。這還有什麼疑問嗎?你總不是還要讓我給你講講周處的故事。”
斬鳳儀一時怔住,難道, 就是這麼簡單?你李安然固然是這樣認爲, 你固然可以原諒我, 可是別人呢,你的寶貝妹妹呢?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李安然一樣, 肯原諒我?
斬鳳儀一時無話。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斬鳳儀擡頭看他,李安然又知道什麼。
李安然莞爾笑,“怎麼樣,我教出來的妹妹, 還不錯吧。”
斬鳳儀半天不說話, 只覺一股暖流從心田裡流過, 帶着種甘甜而又苦澀的味道。
李安然道, “你看不看得上她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這傻丫頭是看上你了。”
斬鳳儀苦笑道,“那你, 願意讓我來照顧她嗎?”
斬鳳儀問完,幾乎就有點忐忑。
李安然笑,反問道,“你說呢?”
斬鳳儀怔怔地望着他。不說話。
李安然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會不瞭解你嗎?你若是斂去了原來的那性子,誰又能強過你。若你還是原來的斬鳳儀,想娶走若萱,自然是不可以。可是現在的方青,兼具了斬鳳儀的優點,少了斬鳳儀最爲人詬病的缺點,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同意。”
斬鳳儀的心,忽而雀躍。
李安然道,“我們倆年紀相若,又都是家破人亡,歷經滄桑。你走到這一步,有很大程度也是因爲我。你能與若萱相愛,我很開心。”
斬鳳儀黯然道,“哥,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全都是因爲我自己。即便沒有你,我便不會和麪具人作對嗎?”
李安然小笑,不語。兩個人相對沉默着,又同時嘆了口氣。嘆完氣,又都看着對方笑。
李安然道,“看你這糾結的樣子,也是拿若萱當個寶了。你現在歷經變故,懂得珍重,渴望幸福,只憑這份心,我也放心把若萱交給你。只是,若萱畢竟小,女孩子總難免有些小脾氣,要你多多包容纔是。換個角度說,你我是兄弟,你也不防把她當成個小妹子,她做的好的,把她當成可人的妻子,真的哪裡氣人了,就權當是不懂事的妹子,火過了氣過了,還是會疼她。”
斬鳳儀忽而哽咽,背過臉去。一聽小妹子,就扯得他心生生的痛。
從此以後,不管若萱怎麼樣,是撒潑還是任性,他都是栽在了她手裡。她死死糾纏了他心裡的愛和親情,就註定,牽絆一輩子。
斬鳳儀突然就跪在了李安然面前。
李安然有些慌,伸手扶他,問他這是幹什麼。斬鳳儀抱住李安然的腿,埋首其間,嘆氣着央求道,“哥,求求你別告訴若萱我就是斬鳳儀。她知道了,一定再也不理我了。”
李安然道,“她不會的,我去勸她。這種事瞞不住的。”
斬鳳儀執拗道,“不,別告訴她。斬鳳儀已經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斬鳳儀了,只有方青!哥,你爲什麼還要讓她知道我曾經是誰,爲什麼要讓那死了的斬鳳儀,害了方青一輩子。你若是要說,我就走,再也不回來,再也不見你,再也不見若萱!”
他還是撫不平傷,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去。李安然嘆了口氣,說道,“好。我不逼你。我不說,這種事本來就應該是你自己和她說。”李安然望了方青一眼,說道,“想想我說的話,再想想你該怎麼做。”
斬鳳儀回了房間很快就睡着了,可是李安然睡不着了。他突然怎麼也睡不着。
斬鳳儀這就算是向他提親了,他這也就算是應允了。
可是李安然的胸口有一團說不出的情緒,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是不是,是不是這就意味着,他的若萱從此以後是別人的妻子了,而他自己,終將悽風冷雨,飄然一生。
捨不得。怎麼也捨不得。突然就覺得便是把她嫁給世上最好的男人,他還是捨不得。
剛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頑劣的小孩子。個子小小的,一團稚氣,蠻不講理憎惡讀書。怎麼就好像是一轉眼,她就長大了,個子整整高了一頭,亭亭玉立的一少女。
好像還是不久以前,因爲她不好好用功,他把那個小丫頭拎過來教訓,打得她嗷嗷直哭。怎麼一轉眼,就過了五年。
那丫頭,現在都敢責怪他了。飲食起居,噓寒問暖。
她斂了性子,有了心思。愛上了斬鳳儀。
她終不能,跟在自己身邊一輩子。她去年一直想回去,爲此好久不肯理自己。小武來提親,她一個人哭。說穿了,她就是迷茫,爲她自己的未來迷茫。
他李安然就不迷茫嗎?
李安然深夜無眠,來到那個城市最繁華最奢靡的鬧市,繁華在這裡不會因爲夜深而有稍許的停歇。
李安然似乎什麼也不想做。他只想借用一下別人的繁華,填充一下他內心的寂寞空虛。
自己一點一滴帶大的孩子,在一起經歷了生生死死,然後長成純美的少女,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成爲別人的妻子。
這麼多年,若萱陪在身邊,習慣了。一下子要嫁人,那他就真的剩自己一個人了。
他突然被一個香噴噴妖嬈的女人攔住,香豔地拉着他,邀他進屋去解解悶。
不知不覺走到了繁華的青樓,裡面燈火輝煌,歡聲笑語。
李安然慌亂地塞給那女人一塊散碎的銀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女人驚詫地望着他的背影,高大,瘦削挺拔,一頭白髮在暗夜裡飄。
李安然幾乎是逃離。他突然覺得這暗夜裡的浮華,只增加他的酸楚。
心底,有他懷念珍藏的人,他不需要任何脂粉,安慰他的寂寥。
剛剛天還有些悶熱,此時,卻細細地下起來雨。
絲絲涼,沁入肌膚。
前面是一個湖,湖旁皆是垂柳。李安然佇立在柳蔭的亭子裡,看細雨灑落湖面。
斜風細雨。也是這樣的夜,也是這樣的雨。曾經在荒蕪的白宅,他遇到了他的燕兒。
而今白宅會依舊荒蕪,天仍舊會煙雨,可是他,再也無法遇見他的燕兒。
曾記得,她曾在自己的身邊輕聲地彈唱。
“你的笑絲毫不經意,卻讓我一瞬間愛上你。愛上你也只能無言以對,從此後,我心力交瘁。 愛上你是萬劫不復的罪,將我的心碾碎成灰。記憶中的那一場江南煙雨,今生無從追悔,留作來生回味,可誰又曾真見過人世輪迴!”
你知道嗎,燕兒,我也是在一瞬間愛上你,愛上你,也只能無言以對,心力交瘁。
無關你,無關我。我們相愛便是萬劫不復的罪。我的心,也被碾碎成灰。
今生無從追悔,留作來生回味。可是燕兒,今生休矣,他生未卜。何況你也說,誰曾見過人世的輪迴。
前生還是來世,皆是虛妄。就在這輩子,我已經,失去了你。
失去了你。李安然淚落潸然。
今夜江湖夜雨。天地間,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李安然,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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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濁酒,不必紅顏。徹徹底底只有他一個人。
李安然不想回去。不想回到白衣堂,不想去面對菲虹山莊的廢墟。
他無以對。
今日的江湖。少有的平靜。曉蓮一個人,把菲虹山莊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她看似柔弱的一個女孩子,實則剛強而聰慧。菲虹山莊一夕傾滅,彈盡糧絕,人死,財亡。
曉蓮能護住的,僅僅是一點點微弱的火種。當年在江南,面對數萬流民,他曾施以援手。曉蓮護住的,就是這一點點火種。
數萬流民迴歸家鄉,菲虹山莊出事,他們堅決不買別人家的東西,只維護菲虹山莊。
就憑這,曉蓮就做翻了身,乃至於有了和邱楓染相對峙的資本。
安寧的天下。李安然不想回去。
曉蓮做紅火了生意,那生意就給她。給她和項君若。
楚狂經營白衣堂,漸漸做大了,那就是楚狂的白衣堂。
這世界本來就不再有菲虹山莊。而他,卻只屬於菲虹山莊。菲虹山莊,是他的家。家裡有他的父母,妹妹,他後來的妻和孩子。還有他自己。
父母早亡。燕兒死,若萱嫁。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哪裡還有家。
他已經沒有家,還回什麼家。
淅淅瀝瀝的雨,匯成流,響成聲,伴隨着風,打溼了李安然的衣衫,打溼了他的臉。
燕兒,突然就離開了,然後,慢慢的,若萱也要嫁了。
夜雨江湖,只剩下他,何去何從。
他這即將五十歲的身體,差不多,在不再次受到損傷的情況下,也就是再活二十年吧。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十年,就差不多了。
可是二十年,一點點過起來,還是很漫長。
他李安然,不求長生,但求速死。
他不想回菲虹山莊,不想回白衣堂。他只想,搗了雲初宮。
只是,面具人突然消歇了蹤影。生活如此平靜,誰知道面具人在幹什麼,還活不活着。
誰規定,仇人一定會停在原點,等着你來殺?子欲養而親不待,報仇也往往會有這種遺憾。
血蝙蝠只是個意外,事實上那天晚上他只是路過,見那麼晚院子裡有個女孩子突然好奇一下,他並不聽令於面具人。
而付清流早在兩年前,菲虹山莊剛剛出事不久,就被收買。
也就是說,面具人好久不曾行動,就好像這世界上,不再有不可一世的面具人。
一口氣突然堵在李安然胸口,憋得他幾乎想吐血死去。
方青依然賣字。一日中午李若萱送飯回來,就躲在屋裡久久不出來。下午見到她的時候,她的頭上多了根簪子。很漂亮,很精美的翡翠簪子。
李安然看見了,笑,拉過她道,“過來讓我看看,這簪子是什麼時候買的,怪漂亮的。咦,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樣子,你哪來的錢,那點零用錢,好像根本不夠啊!”
李若萱的臉,登時就紅了。一把將簪子□□,狐疑道,“哥哥,這,很貴嗎?”
李安然掩住笑,拿過簪子道,“你多少錢買的,哥哥聽聽你買貴了沒有。”
李若萱結結巴巴道,“三,三貫錢。”
李安然道,“不會吧,這樣的翡翠雕工,最起碼要二十兩。”
李若萱連脖子也紅了,爭辯道,“他,他說這是假的,所以很便宜的。”
李安然道,“他說,是誰說?”
李若萱一把搶了簪子去,低頭就往屋裡鑽,一面對李安然嚷道,“是賣東西的人說的啦!”
李若萱這一進屋,直到黃昏傍晚做飯時候纔出屋,出了屋又一溜煙鑽出院子去。
方青正在準備收攤。李若萱看四下無人,一下子把簪子塞進方青手裡,嗔道,“你騙人,哥哥說,這起碼要二十兩銀子!”
方青道,“你不喜歡嗎?”
若萱質問道,“你哪來的錢!”
方青沒說話。若萱道,“你騙我,說兩貫錢,我竟然就信了!這麼貴的東西,我們怎麼戴得起!”
方青拉她的手,她一把甩開,說道,“反正我纔不要你沒有來路的東西!你哪來的錢!”
方青復又拉住她的手,若萱掙扎沒有掙扎開。方青道,“你聽我解釋。這,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要我送給將來的兒媳婦,我其實也不知道,這值多少錢。”
李若萱頓時溫順下來,在他面前低頭不說話。
方青順勢又把簪子放在若萱手裡,柔聲道,“你別生氣了,我不該瞞你,也是怕說是我孃的東西,你就不要了。”
李若萱接了。半晌道,“你,你真是的,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怎麼就隨隨便便給了我,我也不知道,真的幹活碰掉了弄斷了,怎麼辦。”
方青道,“是我不好,我只當我說的便宜些,你就覺得是個小玩意,就會收了,戴着。”
李若萱拿着簪子珍愛地撫摸着,擡頭對方青嫣然一笑,收起簪子道,“我纔不要一直戴着,萬一弄壞了怎麼辦,我要好好收起來,藏起來。”
方青柔情地摟過若萱,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溫柔笑道,“簪子就是用來戴的,你喜歡,就每天戴,我看着也喜歡。”
李若萱不很習慣被其他男子這樣親近,臉頓時變成了身後夕陽嫣紅的色彩,結巴道,“我,我還沒跟我哥哥說,就戴了你的簪子,他,他會罵我的。”
方青道,“下午他不是見了嗎?”
李若萱嗔道,“你還說,我還以爲真的是假的,只值兩貫錢,就戴出來,誰知我哥哥眼毒,一眼就看出來啦!”
方青看着若萱紅紅的臉亮晶晶的眼睛真的是十分可愛,忍不住伸手撫着若萱的臉柔聲道,“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知道了,你瞞能瞞到幾時,就和他說了吧。”
李若萱嘟着嘴道,“他,他若是不同意,怎麼辦?”
方青突然就覺得好笑,柔聲道,“這話怎麼問我,你哥哥要是不同意,我該問你,你會怎麼辦。”
李若萱黯然道,“我也不知道……”
方青湊到若萱耳邊,輕聲笑道,“他不同意你也偷偷跟了我,敢嗎?”
李若萱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她猛地跳離開,嘴上道,“我不理你了!討厭!”倉皇而逃。
李若萱知道瞞哥哥是不對的,也是很不明智的。於是當天晚上就結結巴巴和李安然說了。李安然只是笑。對她道,“說完了?”
她點點頭。李安然道,“那就回去吧,我知道了。”
李若萱又是忐忑又是着急,哥哥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於是她不肯走。
李安然笑罵道,“你個死丫頭,就你那點心思,你以爲我早不知道,要等你現在說!看上人家,都收了人家的定情物,簪子都被我發現了,然後纔跟我說,不覺得晚了嗎?”
李若萱窘得滿臉通紅,低着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安然道,“還在那裡站着幹什麼,人家都先跟我說了,傻丫頭,別低着腦袋了,快回你自己房間,偷着樂去吧!”
李若萱一溜煙跑了。趴在牀上把臉埋在被子裡,臉還在如火如荼地燒。
可是人很快樂,快樂地就想呵呵地笑出來,就想歡聲蹦跳得唱起來。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由內而外不可抑止的快樂,讓她剛剛抿緊嘴,又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她感覺自己幸福得,要飄起來。她躺在牀上,感覺自己變得輕快,幾乎要飄。不很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