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天下起了鵝毛大雪,李安然在外面忙,曉蓮在家裡忙,若萱背書乏了,料想哥哥要晚上纔回來,一時心癢癢,就偷懶一會兒,糾集了三四個小丫鬟一起打雪仗。那幾個女孩也正年輕愛玩,嘻嘻哈哈追逐打鬧,一時玩得興起,過了大半個時辰。
李安然從外面回來,若萱正玩得歡暢,猛然見了哥哥,嚇得傻了。李安然見她們一下子斂笑安靜下來,便笑道,“沒關係,你們不用管我,繼續玩吧。”
可是若萱哪有膽子繼續,規規矩矩叫了聲“哥哥”,逃命般向書房跑去。李安然看着那丫頭飛跑的背影,想起她剛纔舒心燦爛的笑臉在見到自己的一瞬消失無影變成畏懼忐忑的樣子,不由輕輕笑了。那丫頭偷懶被抓,一定是害怕了。
李安然進書房把拿來的東西放在桌上,若萱和曉蓮忙站起來,李安然笑道,“若萱你怎麼了,怎麼剛纔看見我就跑啊?是不是沒有背完書就偷跑出去玩了?”
李若萱低頭“哦”了一聲,沒敢吱聲。
李安然道,“算了,下午能背過就行了,過來看看我給你們買的東西,喜不喜歡?”
李若萱連忙湊過去,打開桌上的紅盒子一看,是一隻青白璀璨的翡翠貴妃鐲和一隻精美生動清清白白的翡翠白菜掛件。李若萱欣喜,馬上將掛件戴在脖子上,將手鐲套在左手腕子上,快活地問曉蓮道,“漂亮嗎?好看嗎?”
曉蓮直點頭,李安然道,“下面還有一套,給曉蓮的,若萱,你幫你曉蓮姐姐戴上。”
曉蓮受寵若驚,惶恐地一下子跪下,推卻道,“我,我受不起,……,少爺,還是收回去吧!”
若萱已經打開了盒子,歡欣地跳到曉蓮眼前晃着盒子道,“曉蓮你看!和我的幾乎一模一樣!快起來戴上吧!”
曉蓮推卻,若萱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手鐲套到她的腕子上,冰涼的玉質接觸肌膚,曉蓮怔了一下,若萱乘機將白菜掛到她的脖子上,還藏到了她的衣領裡。
涼涼的,美玉特有的質感,剎那間透過肌膚,擊中了她的心。曉蓮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扶她起來,笑道,“曉蓮你不要這樣子,動不動就往地上跪,我早就說了,我把你當親妹妹看的。從此我有兩個妹妹了,收下吧,總不能連爲兄送的禮物,也不要。”
曉蓮半垂下頭,淚盈於睫。
若萱又打開其他盒子,是讓人直晃眼的美麗布料。若萱驚呼一聲,撲過去抱住李安然的脖子,李安然笑道,“哥哥把今年最漂亮的布都給你找來做衣服了,喜歡嗎?”
李若萱樂得直點頭,李安然道,“那剛纔打雪仗玩得開心嗎?”
李若萱的小臉貼着哥哥胸口,撒嬌求饒道,“哥哥你別罵我了,我以後不敢了。”
李安然笑道,“我可沒想罵你,你好好背書,等傍晚雪停了,我陪着你再玩一場!”
李若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瘋瘋癲癲地親了哥哥的脖子一口。
過了年,正月十八,沈紫嫣來授琴。那天下了一天大雪,傍晚時分雪停了,還露出淡淡的晚霞。李若萱見園中梅花已是映雪半開,清香四溢,不由玩興大起,非要留沈紫嫣吃飯,然後來個梅園晚聚,高高興興玩上半宿。
她這個心思一動,立刻差人去準備吃食、燈籠,又差人去廚房加菜,因爲沈姐姐是貴賓。曉蓮不無擔憂道,“小姐,玩玩倒是好的,可是外面冷,萬一沈姑娘着寒病了,少爺可饒不了你。”
李若萱愣了愣,道,“那你去和哥哥說,就說幫沈姐姐散散心,叫他也來,他是大夫,讓他照顧沈姐姐一定沒事的。”
沈紫嫣聽若萱的話,莫名歡欣。
曉蓮道,“你要玩的,自己去說。”
李若萱央求道,“好姐姐,幫我去說說吧,他說不行就算了,我去萬一哥哥罵我貪玩怎麼辦?”
曉蓮笑着應了,走出門去。外面到處是鮮冷的氣息,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響。
李安然的房間裡點着燈,曉蓮進去的時候,他正端着杯熱茶在桌邊看書,見了曉蓮,問什麼事。
曉蓮道,“少爺,梅園裡的梅花開了,小姐想留沈姑娘吃晚飯,然後賞梅,讓我過來問問少爺行不行?”
李安然笑道,“這丫頭還挺會附庸風雅的,她會賞什麼梅。曉蓮啊,那你就叫上幾個丫鬟,一起玩,只是注意別讓沈姑娘再中了風寒。”
曉蓮道,“少爺,小姐說,讓您也一定要去。”
李安然道,“我去幹什麼,你們女孩子在一起隨意玩,我去了,大家就拘束了,還是你們玩吧。”
曉蓮笑道,“少爺,您要不去,怕是小姐待會兒來纏您,她今天晚上要獻琴,想在您面前展示一下新學會的曲子,您若不去,不就掃了她的興嗎?她還說,您是大夫,您在身邊照看沈姑娘,就萬無一失了。”
李安然聽了,不禁莞爾,答應了。
那夜有着淡淡的月,細細的風。沈紫嫣披着李安然送給她的雪狐披風,讓在場的小丫鬟很驚豔。
李安然笑道,“這樣吧,你們每人去剪一枝自己認爲最漂亮的梅花,規則是每人只能剪一次,不能丟棄再剪。沈姑娘是賞梅的行家,我們讓她品評出前三名,第一名就獎明珠十顆,第二名八顆,第三名五顆,其餘的每人一顆。大家都去剪梅,玩得開心點。”
衆人於是散開。十多名少女提着燈籠在白雪梅樹間穿梭言笑,情景很美。
李若萱鑽進梅林與衆人尋梅去了。只剩下曉蓮爲沈紫嫣打着燈籠,體貼地在一邊照顧。李安然笑道,“曉蓮,大家都去玩了,你也去吧,我留下來照顧沈姑娘就是了。”
曉蓮忙笑着道謝,將燈籠交給李安然,鑽進了梅林。
身邊只剩下李安然,沈紫嫣的心在莫名地慌亂和激動。
李安然與她在梅林慢慢散步,說道,“聽說每年都有不少人到貴府上兜售梅花,那依沈姑娘看來,什麼樣的梅花纔是上品?”
沈紫嫣道,“江梅、綠萼、紅梅、鴛鴦,無論哪一個品種,都有其天然的姿態和色彩,並沒有品格的高低上下。一棵樹繁花怒放,就已經是最美,若是人爲弄得枝幹盤旋,稀疏錯落,反倒失去梅樹天然的味道了。”
李安然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看來世人並不瞭解梅菊堂,以爲梅菊堂只要稀缺品種。”
沈紫嫣道,“遠遠近近只知道我爹爹愛梅,卻不知道我爹爹怎麼愛。爹爹通常將那些奄奄一息的梅花好好將養兩年,待其枝繁葉茂,才稍作修剪。”
李安然笑道,“那今夜讓大家動動眼睛就好,我讓這麼多人去剪梅,豈不是一件很煞風景的事情。”
沈紫嫣道,“公子別這樣說,您讓每人只剪一枝,這麼一大園子的梅花,沒什麼妨害。何況品梅的確有風雅的標準,綻放的顏色,有深濃淺淡之分,吐露的芳香,有濁重清遠之別,梅樹的姿態,有遒勁疏朗之美。從不同人剪的梅花上,可以看出不同人的性格、喜好和行事特點。”
李安然道,“那待會品梅,就聽沈姑娘您的高見了。”
沈紫嫣無語淺笑,李安然仰頭望着星空,嘆氣道,“今天真是難得的好天氣!擇日不如撞日,若萱這丫頭,還總是能撞上幾分好運氣!”
沈紫嫣道,“是啊,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月亮,是最適合賞梅不過了,若萱好眼力。”
李安然轉目看見枝頭幾朵珠圓玉潤的白梅,橫斜在淺白的淡月中,遂順手摺下來,遞給沈紫嫣。枝幹上的雪輕輕地搖落,空氣中是涼涼的雪絲的味道。沈紫嫣接過梅花,一股沁人的香鑽入鼻息,她露齒而笑,神采奪目。
李安然有剎那驚豔,他從沒見過沈紫嫣這麼開懷清澈的笑容。沈紫嫣問他,“公子,歷代詠梅的詩,您最喜歡哪句?”
李安然道,“沈姑娘你呢?”
沈紫嫣道,“是陸游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塵,惟有香如故’”
李安然道,“林逋詞尚不能形容沈姑娘您的柔美神韻,如今姑娘愛陸游詞,倒讓人想見您的品格剛骨了。我喜歡蕭泰來,那首,‘千霜萬雪,受盡寒磨折。賴是生來瘦硬,渾不怕,角吹徹。’……”
這時李若萱飛跑過來,一下子跳到了兩人中間,舉着一大枝梅花,歡聲叫道,“哥哥!沈姐姐你們看!我找到了!全梅園裡數這枝開得最盛,我一併將整個大枝全砍下來,只怕是找不到這麼大的花瓶來裝!”
李若萱興奮地給哥哥展示自己的傑作。李安然笑道,“讓你折梅枝,誰讓你砍了半棵樹來。”
李若萱道,“可是,我就是看這一大枝好看!”
李安然撫着她的頭道,“這麼說你這丫頭倒也是有幾分眼光,這麼大一枝,梅樹的神韻全有了。也只有你有這麼大膽子,把小半棵樹砍來,如此豪爽,一點也不知道愛護東西,回頭哥哥讓人找個大花瓶,給你插到房裡。”
李若萱歡心地跳到沈紫嫣身邊道,“沈姐姐!哥哥說我折得好呢!”說着,把梅花舉到沈紫嫣的鼻下,歡聲道,“沈姐姐你聞,可香了!這是開得最好的梅花!”
若萱這樣一折騰,衆人都提着燈籠拿着剪好的梅花過來,放在沈紫嫣面前的桌子上。沈紫嫣遂笑着拿起來一一端詳,最後選出了三枝,逐一品評道,“這枝紅梅,遒勁見風骨,顏色見風華,多數花蕊半開,以後會隨着花的陸續開放展示不同風姿,有春風無限餘味無窮之妙。且細觀枝椏,無一處有修剪而全出於天然,又應了天作之和之美,故爲第一。”
若萱拿了梅枝,四處喧叫,“這枝是誰的,得了第一名,快些出來認!”
曉蓮在沈紫嫣身邊正在換暖爐,見此,不由低頭笑道,“小姐!快別叫,那是我折的!”
若萱喜上眉梢,擁過曉蓮道,“曉蓮你好棒啊!能得第一名!這真是太好了!哥哥,曉蓮有珍珠,我也要珍珠,沈姐姐沒挑我的大梅枝,你也要給我珍珠!”
李安然道,“好,待會兒你若彈琴彈得好,就給你。”
李若萱展顏一笑,搖着沈紫嫣的肩催道,“沈姐姐快評,快評第二名。”
沈紫嫣道,“這枝梅,從天然的姿態和顏色來看有繁雜的缺憾,妙在剪梅者慧眼巧手,略加修剪,使得梅枝疏朗有致,姿態神韻和枝托出,加之花色圓潤,正值芳華,香遠益清,實乃上品。”
這時一位十五六歲穿白衣綠襖喚作萍兒的小姑娘出來行禮致謝,“謝謝沈姑娘,謝謝少爺小姐!”
沈紫嫣將梅枝遞給她,對她笑道,“姑娘想必對修剪梅枝有不淺的造詣吧,這麼短的時間,在滿園梅花中獨具慧眼,真是很不容易啊!”
萍兒道,“不瞞沈姑娘,我自幼便是隨父親料理梅園的。”
沈紫嫣淺笑,舉起最後一枝梅花道,“這一枝,天然資質原本普通,可是剪梅者卻用自己的靈心慧質慘淡經營,刪其繁雜,補其缺憾,”沈紫嫣說着,一條甚美的枝條從她手中斷開,衆人“咦”了一聲,沈紫嫣復將其接上,笑道,“這枝梅若去了這根枝條,風韻全無,可是加了它,則如同畫龍點睛,神態畢現。雖然人工雕琢略多,可是能夠曲盡其妙,實屬難得,故爲第三。”
一位穿鵝黃棉襖的小姑娘出來致謝,李安然格外留意了一下,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垂頭怯聲道,“奴婢叫冰兒,新來不久。”
李安然含笑道,“冰兒懂得珍惜資質,自加磨礪,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姑娘。”
叫冰兒的女孩臉驀地紅了,對李安然行了個禮,稱謝,默默退居在人羣之中。李安然遂叫人擺上各種果品,端上剛煮好的暖暖的青梅酒。
沈紫嫣覺得有些涼了,喝了兩小盅暖酒,慢慢暖和起來,一擡眼,正看見李安然優雅地舉杯,輕輕地啜飲。
那夜若萱演奏了兩首短小的曲子,一首《桑綠枝》,一首《摽有梅》,彈畢,李安然微笑着問,“若萱啊,前些日子剛叫你背了《詩經》,你再彈一次《摽有梅》 ,邊彈邊唱給哥哥聽。”
李若萱道,“好!”邊彈邊唱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笑微微聽若萱唱罷,李安然斂笑道,“你可知道今天晚上你哪裡出錯了嗎?”
若萱納悶地搔搔頭,望向沈紫嫣,沈紫嫣亦是有幾分不解。
李安然笑道,“我問你,《摽有梅》寫的是什麼?”
李若萱道,“是寫女子青春易過,讓追求她的男子快快求婚啊!”
李安然道,“那還不知錯!你一個年未及笄的小姑娘,唱這種情歌,可是嫌我管你太嚴,還是真是中意了誰家公子,要離開哥哥快快嫁人啊?”
衆人笑。
李若萱羞紅了臉,惱羞成怒衝上去作勢要打李安然,叫道,“哥哥你!你欺負我!”李安然忙着笑,躲,抓住李若萱的手連說道,“好好好!是哥哥不對,我認錯,不該亂開玩笑!”隨後對她耳語道,“乖,你別生氣,哥哥除了你,還敢開誰的玩笑來逗大家一樂?別生氣,我向你賠罪!”
李若萱“哼”了一聲,順勢跌坐在哥哥腿上,李安然環住她,若萱溫順地,帶着嬌嗔,心安理得地依在哥哥懷裡,不再出來。
那首《摽有梅》正是自己教的。沈紫嫣望着他們兄妹倆,笑,臉微微地紅了。
那夜沈紫嫣彈奏了一首《暗香疏影》,在那樣寒冷的早春,在那個雪落梅開的夜裡,衆人在她的琴聲中沉醉,天地一片空明。
李若萱依在哥哥懷裡,望着披着月光的沈紫嫣,不由癡了。
而李安然,卻在余光中,瞟見了冰兒半垂着的,安靜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