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場, 江南煙雨。
和五年前,差不多的時候,杏花已經謝了, 青石板的路上, 有着淡淡的香。
李安然還清晰地記得這煙雨的江南, 只是這漫天煙雨的江南, 還記得李安然嗎?
記得嗎?五年前, 他曾經來過這裡。那時候,有歡聚一堂的兄弟,有詭異不解的謎題, 有難民,有, 燕兒。
燕兒。李安然的嘴角淡淡翹起來。說不出是滄桑, 還是懷念, 還是想起當年的一場相遇相知,是歡欣的。
與他一起來的是琳兒。她看上去蒼白憔悴, 她要去花溪苑,那裡埋葬着她的母親。
黃昏,幽幽暗暗,姍姍而來。細細密密的雨簾,不遠處點亮了暈黃的燈火, 偶爾的犬吠, 伴隨着巷子裡悠長悠長的叫賣者的吟哦。
如此寧靜的, 溫情的生活。
李安然一個人站在雨簾裡, 看江南白家。
那所原本就破落的荒宅, 歷經五年的風雨,變得更加破落。毀敗的門扇露着巨大的縫隙, 肅穆無聲地承受風雨。
李安然一步步走近。門被輕輕一推,便脆弱地倒塌在地上。
房屋半塌。茂密的過人高的野草。李安然踏進院裡,竟然驚走了一隻慌慌張張的野兔。
一隻烏鴉“呀”地一聲叫,飛起。黃昏很快淹沒了它烏黑的翎羽的影子。
荒涼如斯。李安然幾乎要落下淚來。
李安然靠坐在荒草間的石階上,細雨絲絲密密地打在他的臉上,不遠處屋檐的積水,落得淅淅瀝瀝。
荒草掩沒了白家,掩沒了悲愴的李安然。
他得知了真相,可是這真相,他又怎麼告知白家人於地下!就因爲白夢鶴給他的娘接生,就因爲白夫人生的女兒漂亮。
白家,徹徹底底,再也沒有一個人。那個唯一的女兒,李安然曾經誓死要護衛住的,他的愛,他的妻,卻已經死去三年了。
爲什麼呢?爲什麼他不能和那個白宅的女子,攜手來到這裡,共同燒一燒紙,祭慰他們的親人。
他們約好了的。他對燕兒說,他會帶她來到這裡,上一炷香,然後,攜着她的手出了這門,到西湖上,爲她採一捧半開的荷。
半開的荷,燕兒拿在手裡,高過她的頭,盈盈地笑。
西湖年年都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可以採,可是卻沒有了燕兒白皙的素手來接。
給你一捧半開的荷。李安然突然感覺襟懷間,到處都是燕兒的氣息。
半是慵懶地在自己懷裡撒嬌,柔軟地埋頭在自己頸項間細細的笑。他們曾經親密無間地,溫馨恩愛地廝守。
燕兒在清冷的春天,睡到半夜非要拉着他去看杏花。杏花怒放,燕兒裹着錦袍光着腳,討好地煮茶。
點點滴滴,往事撲面,一寸寸銘心刻骨。
李安然有一次從外面回來,看着燕兒在對岸的橋頭,在一片飛揚的楊花裡,看着柳枝的雛燕在稚嫩地叫。
李安然甚至還能清晰地想起,那日明媚的陽光格外溫暖,他的燕兒,對他笑得溫柔和煦。
直到有一天,她一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懷裡。她在生死的剎那想逃離,可是他不許。
不許,可還是生死相離。
剛見到燕兒的時候,燕兒在深夜出現在這白宅裡,揹着把琴,帶着個黑貓。
她的眸子很黑,很美,很亮。
微仰着頭,雙脣半開,裸露着白皙的頸項,李安然內心憐愛,無端地以爲,這江南的夜雨,會讓她冷。
她明眸皓齒,破顏而笑。她笑的時候,好像眉宇間有一層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曾經以爲是錯覺。李安然那時候還不懂。
如今,他明白,燕兒眉宇間那層淡淡的月光,叫做憂傷。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玉樹臨風美少年,在繚亂她的心。這讓她如何不憂傷。
只是燕兒啊,當年初遇時,你的憂傷也美若月光。而今我所到處,所有的月光都是憂傷。
夜深了,煙雨,有點冷。琳兒披了一件藕荷色的袍,等李安然。
她在花溪苑祭奠,花溪苑破亂,有母親孤獨的墳。
只是這山上還是有櫻花,有溪流。很繁盛的櫻花,清泉修竹旁,還立着那塊怪石,雋秀的小楷,寫着,落櫻依稀,當年顏色。獨來醉酒,人生幾何?
就是在這裡。母親的氣息,就是在這裡。
亭子裡還殘存着一張桌子,三把椅子。
三把椅子。小時候她和父母也經常去賞櫻花。她歡盛地在落花間跑跳,從父親的懷裡撲到母親的懷裡。
母親很會煮茶。母親很會做點心。她做的點心非常美味,遇茶即化。嚥下肚,脣齒間還回味着蓮芯的微苦,蓮花的清芳。
她曾經幸福着窩在母親懷裡,看着父親手中的黑狸。父親笑,颳着她的鼻子對她說,“琳兒,這黑狸就給你了,你一定記得帶在身邊。”
她問爲什麼。
父親說,“我在這黑狸身上種了藥,從此黑狸在月圓之夜就會變得很厲害。將來琳兒要嫁人選夫婿,就用這黑狸,能讓黑狸在月圓之夜變得很溫順的男人,就是琳兒要嫁的男人。”
她很好奇,抱着黑狸,問父親爲什麼。
父親笑而不語,母親責怪父親在自己面前胡說,父親於是笑,摟過她使勁親。
曾經歡盛的童年。她以爲可以一直那樣歡盛下去,可是時隔不久,空雲谷,他們的家就被毀滅了。
父親不見了,母親抱着她,指着闖進來的渾身是血的蘇叔叔,對她說,孩子,去愛他。不要怕他,更不要殺他。
她小小的年紀似乎不應該懂,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她就奇蹟般地懂了。
她像遇見救星一樣撲到他的懷裡,叫他叔叔,央他給自己報仇。
她本來以爲,過不了多久,爹孃就會接她回去,爹孃就會救她。她等啊等,等了二十年,爹死了,娘死了。沒有人可以救她。
如今她還在靜靜地等。等李安然。
她知道李安然去白宅了。很晚了不回來。她不去找,李安然讓她在這裡等他,她就等他。
琳兒心下愀然。李安然就是那個讓黑狸在月圓之夜溫順的男子。可是這個男人不愛她。
他愛楚雨燕,他曾經的妻子。很愛很愛。
琳兒枕着胳臂,看着細雨中略顯沉重的落花,輕笑。
李安然對她說,他要在杭州住一段日子,等着西湖裡,半開的荷。
琳兒瞬間明白,他一定是曾經有過某種承諾,有關於,半開的荷。
他等着荷花半開,他會去涉水採來。
他採來,採給他心中美麗摯愛的妻,採給那個美麗的,他深深摯愛的女子。
李安然走近她身邊,坐下,問她,“想什麼呢?”
琳兒擡頭,李安然笑得很溫柔。
也不知爲什麼,她就有一絲慌亂。她的手扣着片落花,嘴上道,“沒,沒什麼,就是,在等你。”
李安然道,“等我也不能這樣子傻。這亭子破陋了,雨雖然細,久了也溼衣。當心春寒傷了身體。”
琳兒溫順地不說話。她看向李安然,他已然溼衣。
琳兒撐起傘給他,李安然怔了一下,笑,說,“你打吧,我,反正已經溼了。”
琳兒也不語,打着傘在後面跟着他。他們在客棧住下,琳兒出門要小二熬薑湯,小二說,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客官已經吩咐過了。
一住兩個月。初夏了。
這三個月,琳兒很精心地爲李安然調理身體。她精通醫藥,不用李安然吩咐,她也懂。倒是李安然有點過意不去。
他們所住的客棧忽然變得很熱鬧,很多富家公子有事沒事來來往往東張西望,李安然很快就明白,他們是來看琳兒。
琳兒長得美。還是那種不惹纖塵,溫潤如美玉般的美。
杭州是出美女的地方,但其實也出美男子,還是有才華的,風神俊秀的美男子。李安然偶爾笑着問她,今天這位公子你覺得怎麼樣,不妨試着交往。
琳兒笑而不語地搖着頭。奉上她煮好的羹湯。
那夜李安然不在。琳兒知道,西湖的荷,半開了。
琳兒一個人倚着月光,在院落裡,靜靜地寂寥地等。斷斷續續地,吹了一夜的樹葉,都是繚亂短小的曲子。
李安然一夜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