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面具人換上潔淨的暗青蠶絲衣,託着茶,站在花叢小徑裡。第一縷晨曦從不遠處的藥草地裡斜射到他的身上,他身後是一片青蔥茂美的修竹。
他站在晨曦裡,一如既往。清瘦、□□、落寞。
他的雲初宮,正如雲初那樣幽美、溫柔。他在這裡建造了一座四季並存華美而寥落的天堂,該凋零的凋零,該開放的開放。
在雲初宮裡永遠沒人打擾他,他沒有一個貼身的侍從,沒有婢女。
只有琳兒。
琳兒穿着寬袖曳地的白衣,在剛有幾分絢麗的朝霞中,從藥草地穿行而來。她全身沒有任何裝飾,長髮飄垂到臀下,隨意寬鬆地在肩上一綁,幾乎很潦草,卻又疏放自然。
她提着裝滿鮮花的籃子,蹁躚穿過藥草地,老遠喚“叔叔”。她淺淺行了個禮,面具人能聞到她身上隱隱的青草的芳香。
他的琳兒,巧笑倩兮的樣子,好像清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清露橫流。
琳兒揚眉笑道,“叔叔早!您可是回來啦!我每天都給您換新花,今天採得尤其多!”
琳兒舉起籃子。籃子裡三四枝剛剛剪下的白月季,兩枝枝葉青蔥的花蕾茉莉,三枝馨香的大紅百合。面具人望着她,眼裡盛滿溫柔寵愛的笑意。
琳兒徑直走進屋子,將寬頸青花瓷瓶的花撥出來扔到外面的小筐裡,換了清水,三兩下將花搭配着插好,參差配色,既生動又簡潔。
布穀鳥的叫聲在林際迴盪。面具人靜靜地坐在小石桌旁,手託着茶,望着不遠處的竹林和小丘。他身後,是一大片絢爛的朝霞。
琳兒拿出茶壺爲面具人續上茶,在面具人對面坐下。她青春的臉上是一片玫瑰色的霞光,面具人望着她,只覺得目眩神疑,不忍逼視。
琳兒嫣然喚道,“叔叔!”
面具人“嗯”了一聲。琳兒道,“叔叔你怎麼了,有人惹你生氣了嗎?”
面具人道,“外面的人,哪個不惹我生氣!只有在這裡,才能清淨幾天!好好喝喝茶,吃吃琳兒你做的菜,叔叔過的纔是神仙日子!”
琳兒笑。陽光漸漸明亮起來,朝霞散盡,琳兒身邊一個梳着雙環的白衣小丫鬟夕夕提着食盒來送早餐。夕夕向面具人行禮退下,琳兒把菜往外擺,笑道,“叔叔,這是早晨我新摘的菜,特意去後坡採的野菜。您好幾天不在,猜您一看見它就餓了。”
面具人看着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雞蛋烙餅和青蔥的小菜,愉悅地舉箸而食,溫聲對琳兒道,“我真被你的手藝慣壞了,琳兒就一直陪着叔叔嗎?”
琳兒道,“我就是在陪着叔叔啊!”
面具人笑道,“沒有別的心事嗎?”
琳兒有些不解地望着他。面具人道,“昨天夜裡,那麼晚了,聽見你還在用卷耳葉吹曲子。很短,又亂,就知道你有不開心了。”
琳兒輕輕垂下頭。
面具人望着她,柔聲道,“告訴叔叔,爲什麼事不開心?”
琳兒道,“前天,爲我們打理花草的張奶奶病死了,想到生命短暫,變化無常,就不免有些感慨。”
面具人嘆氣道,“生老病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你平日淡然隨緣,今天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
琳兒淡淡笑着,說道,“我現在青春年少,可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也會悄然了結,會像張奶奶一樣,就覺得怪怪的。”
面具人道,“你纔不到二十歲,怎麼想這些事情,”面具人的話語突然輕了許多,含笑道,“感慨紅顏易老,流光易逝,我的琳兒還是有心事了。”
琳兒拉着面具人的衣襟低頭道,“叔叔你莫要取笑我,我哪有。”
面具人輕聲嘆道,“琳兒也十九歲了,是要考慮終身大事了!”
琳兒不語,面具人看着她華美的容顏,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說道,“我的琳兒長大了,叔叔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世上的男子誰能配得上我的琳兒呢?我到現在才知道,天底下做父母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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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兒安然享受那隻溫暖的手的撫摸,乖巧地拉過面具人,看見那隻手上面青筋突起,瘦骨嶙峋,不由憐惜道,“叔叔,您不要再爲我操心了,我不想嫁人。看您最近又瘦了,您好好在家將養幾天,我多花點心思給您滋補身體。”
面具人笑了出來,是少有的愉悅的氣息。琳兒笑道,“叔叔您答應了,那這幾日您千萬不要勞神,琳兒陪您看看花,下下棋,聽聽琴,給您做好吃的菜,燉好喝的湯!”
面具人身心疲憊,整個上午他就在房間裡休養調息。雲初宮永遠是馥郁、靜謐柔美的。這裡有最肥沃的泥土,最甘冽的泉水,最珍稀的植物,最重要的是,這裡有最讓他安心的牀。
中午琳兒來送午飯,他的飯菜永遠不豐盛,但要精緻。口味不喜肥美,只求清淡自然。簡單的四菜一湯,有他最喜歡吃的白灼蝦。中午明媚的陽光暖暖地照着,琳兒揹着光面對他,用一種懶洋洋關懷的口吻,軟聲道,“叔叔這幾日你累了,上午姚伯捉了只甲魚,我燉了清湯,您多喝幾口,補補身體。”
面具人笑着拍拍她的臉頰,滿足地嘆氣道,“琳兒越來越乖了!”
琳兒像只懶洋洋的貓,笑得卻像陽光一樣燦爛,在一旁催道,“那您多喝幾口啊!”
面具人喝了幾口湯,望着她慵懶的樣子,說道,“你也是沉得下心的孩子,否則你這樣的年紀,這偌大的雲初宮沒幾個人,實在太悶了。”
琳兒於是笑起來,說道,“叔叔我怎麼會悶呢!一棵植物也能讓我着迷半天,何況咱們這裡還有很多打理花草的伯伯嬸嬸,每一個人都活得很開心!”
琳兒慵懶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倦怠的風華。她這孩子,也像棵植物似的,總是清晨和夜晚最精神,一到中午就是慵慵懶懶的。
琳兒蜷起腿將整個身子縮在椅子裡,對他道,“叔叔,我熬的湯有沒有好喝一點,夕夕她們都說我的手藝見漲了。”
面具人道,“琳兒的手藝一向很好。”
琳兒半仰着頭在陽光中笑。
面具人放下筷子,又習慣性地端起茶。琳兒道,“叔叔,您又忘了,才吃了飯喝茶不好。”
面具人微怔一下,放下茶道,“好,依你。”說完整個人靠在椅背上。琳兒跳下椅子,走過去爲面具人輕輕揉肩。面具人閉目享受着琳兒適中的手勁。
吹來和爽的風。面具人悠然嘆氣道,“碧雲谷的紫莖雲蘭開了。”
琳兒道,“叔叔您好厲害,那花纔開了兩日,香氣還沒濃,離這麼遠您就知道了。”
面具人道,“你身上帶來的,自己倒忘了。”
琳兒低頭聞自己的衣襟,說道,“可是後來我又跑了好幾個地方啊,我自己都已經聞不出來了。”
面具人不說話。琳兒在他的雙肩輕柔均勻地敲打。
面具人一場午睡睡了兩個時辰,醒來時日光已偏西,他獨自泡了壺濃濃的苦茶,喝了兩杯,信步穿過藥草地和竹林,來到琳兒在小丘旁的房間。
房間空寂無人,閒置在桌上的書被風翻得凌亂。幽靜的琴聲伴隨小女孩的嬉笑聲從後面傳來,面具人繞過後牆,看見琳兒一身白衣靜坐在一株金銀木下的平石上彈琴,她的兩個小丫鬟在不遠處的草地上盪鞦韆,發出“咯咯”的笑聲。
她們身後不遠處,是一大片怒放的芍藥,有些早謝的,花瓣灑了滿地都是,燦若雲錦。
這是一個溫馨寧靜的下午。琳兒正在彈琴,琴聲裡有着淡淡的情緒。那種情緒難以言說,帶着幾分寥落。
樹影落在她的身上,染得她的白衣一片明明暗暗閃爍不定的斑駁。
琳兒似乎沒什麼興致,草草收了琴,在樹下伸了個懶腰,臥在平石上,隨手掐了根茂盛的野草叼在嘴裡,剎那間變成了凡塵俗世慵懶的無賴少女。
面具人走過去,琳兒見他過來,喊了聲叔叔,坐起身騰出平石上的地方,面具人坐下伸手撫琳兒的頭,像極一個寵愛女兒的父親。
面具人問道,“怎麼聽着你好像沒什麼心思彈琴啊?”
琳兒撅起小嘴,又忍不住抿嘴笑了,激起右頰上一個淺淺的笑渦。她懶懶道,“就這樣等天黑,時間很難打發,而且天黑還要等到半夜,曇花纔會開。叔叔你,也不理我!”
面具人道,“我這不是過來看你嗎?你這次怎麼也不自信,要一下午提心吊膽地等着花開啊?”
琳兒坐直身體道,“叔叔,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不對勁,可是您忙,我也沒和您說。那株曇花,自從含苞以來,每到午夜的時候,葉尖靜靜地滴水,便會發出一個女人的嘆氣聲。”
“嘆氣?”面具人全身一繃,“你是說曇花會隨着葉尖滴水發出嘆氣聲?”
琳兒望着他俊美無瑕的青銅面具,頗爲心驚地點了點頭。
青銅面具永遠是那邪魅的俊美的笑容。下午的陽光溫柔地照在上面,那笑容像是被幽拘的鬼魅突然復活了一般,生動得,栩栩然要飛了起來。
午夜的雲初宮,寂靜得只剩下蟬噪和蛙鳴。月光淡淡灑在葉尖的水滴上,那一滴小小的水珠慢慢積聚,攢成淚珠狀,晶瑩剔透地折射着月光。在暗夜中接近一種璀璨的華美,然後轉瞬間落下,劃入黑暗,復歸泥土。
靜靜的風,空谷中傳來一位女子淺淺的落寞的嘆息。
面具人側耳傾聽。不錯,一位女子淺淺的嘆息,溫柔繾綣,九曲迴腸。
曇花靜靜地開放了,一聲細微的爆破聲,它潔白碩大的花瓣緩緩地舒展,呈現出一層淡淡的潤澤的光華,馨香彌散。
面具人目不轉睛盯着曇花。琳兒在一旁,安靜地望着他。整個山谷似乎都是午夜曇花的芳華和馨香。淡淡的夜霧升起,伴着淺淺的嘆息,世界恍如夢一樣不再真實。
曇花一現。
世界又只剩下遠遠地蟬噪和蛙鳴,淡淡的月光,飄渺的淺霧,不再復有盛開的光華和那淺淺的嘆息。好似夢境倏忽,不曾細細體味,便又回到了現實。
面具人看着閉合的花苞,半天沒有動。
琳兒喚他。面具人回過神,對琳兒笑道,“琳兒真是能幹的孩子,說,想要叔叔怎麼獎你?”
琳兒道,“每天能和叔叔在一起,幫叔叔打理這些花花草草,琳兒已經很滿足了,不要叔叔再獎我了。”
面具人望着身邊人澄靜俊美的容顏,問道,“琳兒不悶嗎?你若是在外面,天下人都向往崇拜你的容貌才情,而今,被我藏在雲初宮,整天和那些花花草草爲伴,你,不怨恨叔叔嗎?”
琳兒淡笑的樣子好像花瓣在輕旋墜落,她說道,“天下人都向往崇拜有什麼好玩,我在叔叔身邊,清風明月,花開花謝,最是乾淨灑脫!”
面具人欣慰道,“真是叔叔的好孩子!”
琳兒低下頭,柔聲道,“叔叔,這段日子您經常不在,回來不是在生氣,就是嘆氣,人也一天天瘦下去,琳兒不敢問,心裡卻很擔心,有時候我一個人就會流下淚來,很害怕,……”
面具人輕撫着琳兒的肩,柔聲道,“琳兒,你不要擔心,叔叔沒事。”
琳兒道,“真恨我自己是個女孩子,只能在家裡種些花花草草,不能替叔叔分憂。”
面具人道,“傻孩子,你種的這些花草也是幫叔叔大忙啊!”
琳兒奇怪道,“這些花草有什麼稀奇嗎?相生相剋,誰都可以種的呀。”
面具人道,“琳兒,你過來。”
面具人帶琳兒來到曇花邊上,說道,“你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叔叔叫你培植它有什麼用嗎?”
琳兒望着曇花,搖了搖頭。面具人道,“這株曇花,叫做望洋之嘆,已經絕跡了近百年。這近百年來,不知傷盡了多少豪傑之士的心力,都不曾有人培植成功。而今夜,我的琳兒,讓這望洋之嘆響起在這空谷之間,哈哈哈!”面具人突然仰天笑了幾聲,說道,“你真是個種植植物的奇才!”
琳兒奇怪道,“可是叔叔,這曇花除了滴水嘆息,並沒有什麼奇怪。我這麼長時間和它在一起,並沒有發現它有什麼神奇的功用啊!”
面具人笑道,“這株曇花的神奇功用,你很快就知道了。”說着拉過琳兒的左臂,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她雪白的小臂上劃了一道傷口,琳兒“呀”的一聲,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面具人採來一小塊曇花葉,揉碎敷在傷口上,琳兒頓時覺得清涼微癢,不消一盞茶功夫,拂去碎葉,傷口竟然奇蹟般癒合了,只剩下一道極輕極細小的痕跡。
琳兒歡欣道,“療傷!”轉而不解道,“可是叔叔,咱們雲初宮的療傷藥多的是,爲什麼您這次這麼高興呢?”
面具人仰天嘆了口氣,天上彎彎的月牙被一抹薄雲覆住,世界一下子幽暗了許多。他撫着琳兒的肩道,“我的傻孩子,這望洋之嘆不僅是療傷的良藥,也是半個時辰便令人致命的奇毒。初中毒,沒有明顯的痕跡,只覺愀然抑鬱,一聲長嘆。漸漸行走困難,懨懨倦倦,倍覺人生無趣,待毒入膏肓,無藥可以救,死後脣邊卻會留一抹笑。傳說那笑意甚是詭秘,非常美。是那種淺淺的微笑,純淨不惹塵埃,讓人見之心境空明,彷彿死前了悟殘生,心與意會。所以它又有一個名字,叫做‘拈花微笑’。”
“拈花微笑?”琳兒揚眉而問,若有所思。月亮從薄雲中走出,淡淡的月輝灑在她的臉上,凸現她五官俊美的輪廓。
面具人望了一眼她,負手嘆息道,“這人世間生死糾纏互爲因果。其實它更是一種鎮痛的良藥,如罌粟一樣,是最溫柔不過的強悍殺手。”
琳兒默不作聲,她寬大的衣裙和及臀的長髮輕輕地在夜霧中飄,面具人細細看了一眼她幽深而明亮的眸子,只覺得她玲瓏湊泊,冰雪聰明。
面具人喚了她一聲,問道,“琳兒想什麼?”
琳兒臉上的表情頓時柔和成一片風輕雲淡,她淺笑道,“我在想,這拈花微笑,我在藥典裡看過,它好像,不是曇花。叔叔或許我記錯了,我明天去細細查來。”
面具人的話中流露出笑意,“我的琳兒也會記錯嗎?拈花微笑的確不是曇花,只不過它最主要的配料,是這望洋之嘆。”
琳兒釋然,驚喜道,“這株花了我三年時間的曇花,原來是這麼神奇的藥啊!叔叔,真的有這麼絕妙的藥啊。”
夜已深了,山谷中的夜霧漸盛,月光變得有些幽暗,面具人身心疲憊,望着曇花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