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鼎閣。中秋。
斬鳳儀在問鼎閣向來是神色冷峻。他穿着一身黑衣, 上面有暗紅的水紋,在偶爾一個對着月光的角度,會煥發出淡淡的光彩來。
他的四周滿是菊花, 白的, 黃的, 紫的, 有的寬碩, 有的清瘦。
還有一個人,她人比黃花瘦。斬鳳儀望着沈紫嫣,憔悴病弱的沈紫嫣, 他就很納悶,楚狂爲什麼會喜歡這樣一個人, 他生性狂放不羈, 沈紫嫣如此婉約, 這兩個人能搭調嗎?
他湊過去,貌似隨意地往花叢中一倚, 若是在外面,他的臉上一定是輕薄曖昧的笑,可是在問鼎閣,他臉上的表情很乾淨。
他問沈紫嫣,“住得還習慣吧, 看你這樣子, 怕是, 也習慣不起來。”
沈紫嫣道, “還好, 承蒙你悉心照顧。”
斬鳳儀笑道,“我是不會照顧人的, 所有問鼎閣女人的事情,歸我妹妹管,我只管殺人。”
沈紫嫣爲他倒一杯酒,還溫熱着。
斬鳳儀端起來喝了。他盯着沈紫嫣笑,“嫂夫人你這是,想念我杜兄了吧,你想歸想,身體還是最重要,你要是有個大病小災的,將來被杜兄知道了,他那脾氣,還不剝了我的皮。”
沈紫嫣笑。斬鳳儀一向好女色,以輕薄風流臭名昭著,可是他在自己面前,實實在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君子,從來沒有輕薄失禮過。
在外面他還保留着一副風流不羈的公子樣,讓自己多少有些提防,可是一進這問鼎閣,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身冷峻,連懶散也帶着殺氣。他將自己安頓好就再也不露面,平日與自己接觸的就是幾個小丫鬟,連防他也不用防。
沈紫嫣有時候都疑惑,相差如此懸殊的一個人,究竟哪一個纔是他真正的自己?一個人,如何裂變出,水火不相容的兩個人?
沈復端着藥走過來,他去給沈紫嫣配藥了,見了斬鳳儀,打招呼。
斬鳳儀一臉溫存,“沈伯伯,本來杜兄把嫂夫人交給我,我卻照顧不好,反而要煩勞您了,您就多費心。”
沈復不太習慣斬鳳儀說這樣客氣的話,忙着答謝,他是永遠不放心讓女兒和斬鳳儀獨處的,讓紫嫣喝了藥去房間歇着。
斬鳳儀見沈復的樣子,心裡很不快,臉上淡淡笑着,說道,“沈伯伯還怕我欺負了嫂夫人不成,”他說着,笑盈盈地盯着沈紫嫣,“這是在問鼎閣,在我的地盤上,我若想動手,她在房間裡還是在花園裡,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是在我的家裡。”
沈復臉一紅,連聲否認,斬鳳儀神色清冷,伸手摺斷一枝盛開的菊花拿在手中。沈紫嫣見他把那麼大一枝主枝折斷,整棵菊花顯得光禿禿的,內心裡暗暗可惜。
斬鳳儀嗅了嗅菊花,伸手遞給沈紫嫣,起身彈彈衣襟,正好小丫鬟端來一大盤精美的點心,還有一籃新鮮的瓜果,放在花間的小桌上。
斬鳳儀望着沈氏父女笑,說道,“那我就走了,免得打擾你們賞月。沈伯伯你放心,我答應杜兄,只要他不死,我就不碰嫂夫人。其實他死了我也碰不了,因爲他死,我也得死。”
斬鳳儀倚樓聽風,夜風獵獵。
皎潔的明月光,他一個人很幽獨。
他原本自視甚高。他喜歡的是不同流俗,驚世駭俗。他不喜歡自己成爲一個好男人,他覺得好男人其實很俗,很不過癮。當然他也不喜歡自己就是一個純純正正的壞男人,因爲壞男人其實也很俗。
他喜歡自己讓人恨,喜歡自己被人討厭,他喜歡看別人恨他入骨,氣得牙癢癢又給他沒有辦法的樣子。看別人抓狂,他就覺得快意,乃至幸福。
他欺負女人,無論什麼樣的女人他都敢調戲,對自己的女人想愛就愛,想扔就扔,想殺就殺。可是一轉眼,他來到問鼎閣,哪個女人受了欺負,他就分文不取替人家報仇去。問鼎閣只有一次拒絕女人,就是他自己的一個妾來控訴他,問鼎閣給的回答是,對不起,我們不是斬鳳儀的對手。
說到底,他斬鳳儀就是喜歡自己跟自己較勁。前一腳做了某個行爲,後一腳自己就否定他。
斬鳳儀默默苦笑。
他傷害了別人,儘管別人來恨。他幫了別人生怕別人感激,趕緊做件對不起人家的事情,要人家恨。
他就是戲弄着所有人玩,一切權當做遊戲取樂子。唱完白臉唱黑臉,唱完黑臉唱紅臉。他一個人唱一齣戲,包攬全部的角色。
他喜歡他自己內心的陰暗。他問所有的好男人,你們有我這麼壞嗎?他問所有的壞男人,你們有我這麼好嗎?
活得就像是一個小丑,作怪表演,別人樂不樂他不管,他只求自己快樂。
其實他斬鳳儀,有一個秘密。他很怕別人對他好,別人一對他好,他就心軟。
可是他恨自己心軟,所以別人一對他好,他就馬上恩將仇報。
小時候他摔倒了,那個付清流趕來扶起他。他馬上揚了把沙子,把付清流推倒在石頭上,磕破了頭,流了好多血,現在頭髮裡還有一道大疤。
那年他還不到七歲就如此邪惡,從此付清流再也沒理過他。可李安然不是,他總是暗算李安然,李安然該對他好,還是對他好。
他一開始想不明白爲什麼,爲什麼李安然敢對他好?
後來他明白了,李安然看穿了他。而且李安然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躲過他的暗算。
他明白了,可是他不服氣。他雖然不服氣,可是他偷偷地哭了。
他叫李安然哥。他享受着他哥哥的關心和愛護,他繼續樂此不疲地暗算,做小白眼狼,做恩將仇報的毒蛇。
從小李安然就打他。他每次恩將仇報暗算不成,李安然氣極了,就打他。他捱了打也覺得很快樂。
因爲李安然瞭解他。世界上有個人瞭解他,肯包容他。他於是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李安然對他的好,忘恩負義地暗算,憤恨不平地捱打。他樂此不疲。這世界上只有李安然一個人識貨,肯陪他玩遊戲。
他必須得幫李安然,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欺負他的哥哥,他自己除外。
想來自己這怪異的性子,也應該是得自家裡的環境吧。女人之間的鬥爭真是可怕,一個又一個孩子死了,他能存活,自然有他存活的理由。
他從來就有陷害人的天分,他四歲就表現出非凡的天分。他四歲就懂得怎麼討好,怎麼掩藏,怎麼栽贓,怎麼自保。
別人對他好,他有一種出自本能的抗拒,他老覺得那好,有陷害他的目的。
別人恨他,他反而覺得安全,因爲他知道那個人恨他,他會留神,他一留神,就沒人能害得了他。
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性子。好像不那樣,他就渾身不痛快。
除了李安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之所以那麼惹人恨,是因爲他骨子裡就缺少安全。
李安然懂。所以能一直對他好。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從他明白李安然之後,他都很想像心無芥蒂的孩子一樣鑽進哥哥的懷裡,安然享受一下被人呵護疼愛的感覺。可是他做不到,他覺得那樣很丟臉,他倔強地堅持自我,恩將仇報。越是渴望被疼愛的感覺,越是暗算得兇狠,李安然越火大,打他越重。
沒關係,反正斬鳳儀知道,他暗算不了他哥哥,反正他做哥哥的打過了,還是會對自己好。
只是而今,那個男人在哪兒啊?李安然亡命天涯,他的處境很兇險。他知道,他的哥哥,處境很兇險。
斬鳳儀坐靠在欄杆上嘆了口氣,然後意味深長地撫着自己的嘴角,笑。這世界竟然有那麼膽大的男人,敢把自己漂亮的老婆託付給他斬鳳儀。
楚狂還真不是一般的膽子大。
好像,他如果不欺負了沈紫嫣,就有點辜負了楚狂。送上門的貨若是不要,是不是有點看不起人家。
可是斬鳳儀有點意興闌珊,既然只是遊戲,只是表演,多演一場少演一場,好像也沒多大關係。
他不搶沈紫嫣其實也很有合格的理由,他也打不過楚狂。
但其實他斬鳳儀的脾氣,就算打不過,抓住機會該調戲還是應該調戲。否則他斬鳳儀,就不是斬鳳儀了。
但斬鳳儀他這次還真是出不了手。
沈紫嫣的脾氣,怕是會一死了之。楚狂和他之間,非拼個你死我活。可是他斬鳳儀不想死,他也不想楚狂死。話說,能找到一個這麼有趣的人,還那麼懂音律,彈琴彈得那麼好,不容易。何況,自己打不過他,他真要拼命,死的人是自己。
關鍵是,能這麼信任他,說明楚狂好像和李安然一樣,看透了他。
被人看透一點不好玩,他不希望被人看透,可是真的被人看透了,他對那人又好奇又感激。
人人都說他愛美女。其實他到底有多愛美女,怕是隻有他自己知道。或許,李安然知道,楚狂也知道。
楚狂孤軍奮戰,撐不了太久。
他撐不住,李安然一定現身,爲他分擔。
李安然現身,凶多吉少。
所以他,斬鳳儀,必須幫楚狂。
需要付出的代價他自然很清楚。以斬家和問鼎閣爲代價。
兄弟有難,鼎力相助,兩肋插刀,是不是很俗。
可是袖手旁觀,與世浮沉,庸庸自保,更俗。
何況是,他自由散漫慣了,他眼高於頂,他看誰都不服氣。面具人想控制斬家,控制他,他寧願死。
不自由,毋寧死。我斬鳳儀要遊戲整個人間,怎麼能任憑一人掌控了天下?
所以楚狂,我只能幫你。關鍵是,我不幫你,誰還敢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