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滿城煙雨。李安然帶着他的隨從,牽着馬,走在幽長的街巷上。
空氣中浮散着江南特有的草木溼潤的氣息,遠處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挑着擔子,穿過巷子,在高聲而寂寥地叫賣。
李安然在一所荒宅前駐足,將馬交給隨從,讓他們先回客棧。他面前的,是江南白家。
可以聽見,遠遠的雞鳴狗吠的聲音。眼前幽暗的黃昏,靜寂荒蕪,卻似有一種暗含鬼魅的豔麗。
李安然嘆了一口氣。那是一場迄今沒有答案的怨仇。
就在十四年前,在他妹妹李若萱出生那天,三月二十八,江南名醫白夢鶴暴死在菲虹山莊街頭,他全家上下,包括老弱婦孺三十二口人,一夕死絕。
如此慘無人道。李安然不相信那是自己爹爹做的,可是,白家的人相信,世人也都相信。
李安然佇立在幽暗的煙雨裡,心澀澀的。不是爹爹,又會是誰呢?白家世代行醫,救死扶傷,沒有一個仇人,除了菲虹山莊。
似乎鐵證如山。
三十二條人命,怨氣太重,這破落的荒宅,平日生人很少接近。
李安然不怕鬼,可他內心猶疑,不知道該怎麼踏進白宅。畢竟,至少天下人都這樣認爲,便是自己的父親李長虹殺了白家滿門。
據當時收葬的人說,受害人的傷口都非常一致,一劍斃命,只在咽喉處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速度快得可怕,因爲三十二個人似乎都沒人掙扎,保留着生前的一切姿勢。有人在掃地,有人在喝茶,據說白夢鶴的大兒媳正在給兩歲的小少爺餵奶,臉上還帶着慈祥的微笑,而那個小孩,似乎還在吮吸。
沒有任何慌亂,鄰居也沒聽到任何一聲驚叫。瞬間用劍殺人並不可怕,可關鍵是瞬間用劍殺死三十二人而不留聲息,這實在太可怕了。
這種手法,空前絕後。特徵雖然明顯,可兇手杳無可尋。
這根本就像是不可能的事,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能做這件事的人。
可是,這是真的。
李安然推開那塵封已久的門。門沒鎖。久積的塵灰撲簌簌地落。
天正煙雨,空庭寂寥,長滿野草。
李安然掩上門,一步步走上前,在中庭站定。四周皆是叢生的野草,蛐蛐在草叢裡叫。
李安然從衣袖間拿出一疊冥紙,點燃,將一壺酒灑在地上,祭拜十四年前一夕死盡的亡魂。
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以爲白家的三十二位亡魂,會要你李安然的錢,會喝你李安然的酒嗎?”
李安然站定,帶着淺淡的笑,回頭對後面人道,“你又怎麼知道他們不願意?”
後面的年輕人在笑,“用腳趾頭想想他們也是不願意的。”
李安然也笑。
那位年輕人是李安然的結拜三弟邱楓染。二十三四歲的年紀,一身白衣,身長,目俊,脣冷峭,即便在笑,也散發着淡淡的空絕與冷傲,令人不敢接近。
幽暗的屋影裡,荒草間,伴隨着笑聲,傳來一陣低沉的吟唱,“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李安然笑罵道,“你個楚狂!今天怎麼不唱楚辭,唱起杜牧來了!”
暗影中走出來一個披髮高大的黑衣人,他伸着懶腰,抓了抓衣領間的癢,高聲道,“二哥你知道我叫楚狂,卻忘了我原本姓杜的!說不定我還是杜牧的後人呢!”
李安然笑道,“你們要和我見面,也該選個雅緻點的地方,跑到這個黑漆漆的鬼宅,也不怕打擾亡魂嗎?”
楚狂啐道,“我呸!人死了十四年,骨頭都該化成灰了,早投胎轉世去了,什麼打擾不打擾的!就二哥你俗!還燒紙祭酒,你也學那些世間人來騙鬼了!”
邱楓染迎着煙雨,淺笑道,“是老四超凡脫俗,偏選這個鬼宅來展示一下他的與衆不同和名士風流!以後就不要叫他楚狂,改叫楚鬼吧!”
楚狂突然湊近前,對邱楓染道,“三哥!我剛剛在身上抓了個蝨子,放到你衣服上去了!”
邱楓染一下子驚跳得遠遠的,楚狂仰面縱聲大笑。
李安然搖頭苦笑。楚狂一把抓住李安然的手道,“行了,別在這兒騙那些死鬼了!我本來打算就在這宅子裡面把酒言歡,可他們死不同意!大哥在望月樓擺好了筵席,有美食、美酒還有美人,正等着我們接你去呢!”
邱楓染抖落了半天的衣襟,嫌惡地離楚狂遠遠的。楚狂偷笑道,“三哥放心!蝨子到了你身上也是世界上最乾淨的蝨子!”
邱楓染瞪了他一眼,冷聲道,“你休要再招我!”
楚狂拉了李安然大踏步就走,一腳踹開門去,長髮飛飄,在細雨中高歌,“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邱楓染回頭望了一眼燒盡的紙灰,遠遠地跟在後面。這世界上,怕是隻有楚狂,敢弄髒他的衣服,挑戰他的極限。
杭州到底是繁華的,望月樓裡燈火輝煌。
付清流在雅間已叫好了酒菜,見李安然和楚狂進來坐下,奇怪道,“三弟呢?怎麼沒上來?”
李安然道,“楚狂又闖禍,老毛病又犯了。三弟去洗漱更衣去了,稍後就來。”
楚狂已仰脖喝了滿滿一大杯酒,敞懷坐靠在椅子上,笑道,“三哥遇見我真是倒黴。躲着躲着,他這一天已經換了三身衣服了!幸虧他衣服多,要是我,怕是隻有赤身裸體在街上走了!”
李安然笑道,“你不是也想學劉伶魏晉風流,讓天下人都跑到你褲子裡來嘛!”
邱楓染在門外冷聲道,“若是光着身子走路,驚世駭俗就是名士,那這名士也就忒賤了!”
邱楓染冷着臉,在離楚狂最遠的椅子上坐下。楚狂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手伸進衣服裡亂抓了一氣,侃侃道,“三哥此言差矣,不但要驚世駭俗,還要能喝酒,會背離騷!會生蝨子!要我說,避免身上生蝨子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去穿衣服!三哥要永遠保持潔淨的辦法就是做一條魚,天天在水裡泡着,不過還要提防我往水裡撒尿!”
邱楓染揚起一杯熱茶招呼過去,楚狂嬉皮笑臉地接住,喝了一口,說道,“還是三哥心疼我,知道我唱歌久了,口渴了,賞我杯熱茶喝!”
李安然笑道,“三弟,老四就這個樣子,我們別理他!越理他他就越瘋!”
付清流也揮手道,“就是就是!咱們喝酒吃菜!”
衆人剛剛動箸,門外響起幾聲嬌笑,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挑簾而入,她左手挎了一個茉莉花籃,個子不高,一臉都是溫柔嬌憨的笑意。人一進屋,頓讓人覺得一下子光華璀璨,芳香滿屋。
邱楓染半笑不笑地輕斥道,“你怎麼來了,告訴你今晚我們不見面了。”
那女子笑着,走近道,“你把你的兄弟們個個都說成是人中龍鳳,今夜在這裡聚會喝酒,我怎麼能不來看看呢!”
見那女子離邱楓染越來越近,楚狂突然大喝一聲,“姑娘小心!切莫近前!”
那女子怔住,楚狂遂解釋道,“那個人有極其嚴重的潔癖,和誰都要保持五步遠的距離。上次有個姑娘不知死活欲親近他,被他狠狠甩出兩丈遠摔在地上,所以姑娘你還是離他遠着點好。”
女子一下子就笑了,邱楓染伸手拉她坐下,輕撫了一下她的額,疼惜道,“身上的風寒還沒好,就又跑出來,看回頭又咳嗽!”
楚狂瞪大眼睛,看二人的親密舉動,頓時明白了幾分,不由訕訕道,“真是要命!怎麼會有這麼美、這麼聰明的女孩兒,能受得了他!”
邱楓染笑道,“若是有哪個又美又聰明的女孩兒看上你,那才真叫要命!”
衆人笑。邱楓染向大家介紹道,“這位是上善園謝公的小女兒謝小倩謝姑娘。”說着邱楓染起身,牽過謝小倩的手道,“小倩,來,見過大哥、二哥和四弟。”
謝小倩一一見禮,邱楓染道,“小倩,你離那個楚狂人遠一點,我估計他這輩子也沒洗過澡!”
楚狂道,“切莫聽他胡說!去年我們還一起遊洞庭,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回!”
謝小倩在一旁笑,楚狂湊到李安然跟前不解道,“二哥!我怎麼看三哥也配不上人家,看看人家這麼好的女孩子,三哥他一副心高氣傲目空一切的鐵石心腸,又有着嚴重的潔癖,你說他是怎麼贏得美人心的呢?你說小倩姑娘是不是瘋了?”
李安然一手拍在楚狂頭上,笑道,“還胡鬧!再鬧你三哥可就惱了。也不怕謝姑娘笑你!”
不防備時,小倩已欺了上來,皺着鼻子嗅了嗅,跳開嬌俏地笑道,“怎麼是酸酸的,醋溜土豆絲的味道!”
楚狂聞聽,跳起來撲過去,小倩一下子躲在邱楓染的身後,探頭笑,楚狂隔着邱楓染,做着惡狠狠的鬼臉,叫道,“什麼是醋溜土豆絲的味道!你楚狂哥哥我身上是酸酸的嗎?你身前的這個一天換無數遍衣服的冷麪人才是酸酸的,酸得人牙都倒了!”
小倩扮鬼臉揚頭笑道,“我邱大哥哪裡冷麪!”
楚狂猛一伸手,將小倩左臂的小小茉莉花藍一把搶了過來,小倩驚呼一聲,連連跺腳,楚狂已仰躺在椅子上,笑着將花放在鼻端貪婪地嗅,嘴上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好像這茉莉花也是可以吃的,是吧?”
楚狂動手往下揪茉莉的花朵,一籃青蔥雅潔的茉莉轉眼零亂,小倩急得一下子竄到李安然身邊,搖着李安然的肩道,“二哥你看看他!你還不管他!”
李安然笑,“謝姑娘莫怪,他一直都這樣子的。我們聚我們的,不要理他,讓他就着茉莉花吃他的醋溜土豆絲好了!”
衆人於是笑。謝小倩撅着嘴坐在邱楓染身邊,邱楓染淡淡笑,溫柔地撫她鬢角的亂髮。付清流舉杯祝賀他們互相找到了意中人,楚狂跟着起鬨,談笑間,李安然笑道,“還要祝賀三弟從此有了口福,可以經常吃到謝家獨步天下的鱸魚!”
楚狂道,“等等二哥,莫非小倩姑娘家是開館子的嗎?會做什麼獨步天下的鱸魚?”
李安然道,“你楚狂一向以博聞自許,怎麼連這個也不知道!上善園謝公乃是前朝宰相,謝夫人做一手好鱸魚,遠近聞名啊!”
楚狂結舌道,“上善園謝公,就是前朝的那個謝公宰相?可是,聽說前朝的那個謝公宰相膝下只有三位公子,沒有女兒啊!”
謝小倩道,“盡是胡說!誰說我爹沒有女兒!只是我爹被罷官時,我還沒生出來呢!”
楚狂大笑,舉杯道,“好!爲謝公有女兒,乾一杯!”
楚狂一飲而盡,小倩對茉莉花還耿耿於懷,“哼”了一聲道,“這有什麼好乾杯的!好像我爹就該沒有女兒似的!”
楚狂又爲自己滿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笑道,“那我爲得罪嫂夫人,自罰一杯!”
謝小倩的臉微微紅了,不好意思地舉起小杯朝楚狂示意,杯已沾脣,邱楓染奪過酒杯,責備道,“你身上傷寒未愈,不能飲酒,別理會他們灌你!”
楚狂在一旁笑道,“我今夜是開了眼了,原來冷麪人也有憐香惜玉小心呵護的時候,我還以爲三哥只會把接近他的女人甩出兩丈遠呢!小倩姑娘,在下對你實在是佩服極了!”
謝小倩的兩頰染上了淡淡的紅暈,在燭光的映照下,分外明麗。付清流有些豔羨地多看了幾眼,笑道,“三弟和小倩姑娘真是一對璧人,再般配不過了!只是三弟平日深居簡出,守着竹林清風閣,怎麼會結識遠在杭州的小倩姑娘呢?”
邱楓染道,“要這麼說,二哥可是我們的大媒。我聽說二哥遭讖言之禍,命懸一線,便動身前往救助,中途得知二哥轉危爲安,我就在杭州逗留了幾日,認識了小倩。”
付清流道,“看來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啊!我和老四也爲安然的事而來,怎麼就沒有遇上個紅顏知己!”
楚狂道,“大哥說的是!就是三哥幸運,三哥喝酒!”
衆人喧譁斗酒,店小二開門端上一大盤鱸魚和一壺杏花清酒上來,說是一位謝姑娘讓送來的。衆人齊看向謝小倩,謝小倩落落大方,笑道,“在杭州,我豈能不盡地主之誼!我出門前調好佐料,蒸上魚,吩咐婢女火候一到旋即送來。就請各位嚐嚐我們謝家獨步天下的鱸魚燴吧!”
楚狂一聲歡呼,衆人紛紛動筷。楚狂扼腕嘆息道,“世上竟有人能做出如此鮮美的鱸魚燴!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爲何偏偏是三哥遇到小倩姑娘而不是我呢!”
李安然笑,付清流打趣道,“四弟又要上醋溜土豆絲了!”
衆人笑,聽到外面一聲清越的笛音,一個男音緩緩地飄來,“正值江南夜雨,各位把酒言歡,萬某不才,也想嚐嚐這獨步天下的鱸魚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