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聲音有些嘶啞,有些黯淡,更有些極易讓人察覺出來的顫抖。
他左手仍是覆在自己的眼上,可垂在了身側的右手,此時終於是擡起來,顫抖的、猶疑的,撫摸上懷中女兒的腦袋。
這是他想了整整十五年的最能表達出自己對女兒愛意的動作。
在此之前,他不知多少次的曾想象過,自己要是見到女兒,是該像他麾下的將士們一樣,將女兒給抱起來繞着圓圈飛呢,還是將女兒給當做兒子一樣拍肩膀捶胸口?
眼下,真的見到了女兒,他卻還是選擇了心下第一時間裡想要做出的動作。
此刻,雖是被逼着如此,可他卻還是感到有着一種深深的悸動,從他撫摸着女兒頭頂的手掌心傳來,飛快的擴散了全身,讓那沉寂已久的熱血,都是禁不住要沸騰起來。
這是源於血脈之上最深的聯繫。
因爲血脈,所以,哪怕沒有參與她的出生、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哪怕如今這只是時隔十五年來第一次見她,哪怕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個不合格的父親,可這種血溶於水的血脈,是怎樣都無法泯滅的。
她身上有着他的血脈,她是他此生唯一的骨血。
同時,她也是他和極雲之間最深的牽絆,她是他愛的女人爲他生下的孩子。
左手緊緊的捂着眼睛,試圖遮擋着什麼,卻還是有着不知名的液體,從指縫間流出,滴落到褚妖兒的臉上。
那液體滾燙,彷彿能夠灼燒皮膚,是深入骨髓的激烈。
“父王。”
她小聲的又喊了一句,摟住褚紫晟腰身的手臂,禁不住緊了緊,像是怕他突然推開自己一樣,看似纖細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桎梏得人骨頭都是要發疼。
可他並不覺得疼。
只覺得心酸,只覺得心痛。
當年將身懷六甲的極雲送往江南褚王府,是他和崇帝共同商量之下,所做的決定。
是他應允的,是他同意的,所以明知孩子出生以後,要認自己的弟弟褚王爲父王,他忍了;所以明知孩子長大以後,會開始接觸到褚王府裡的內幕,他忍了;所以明知孩子到了能修煉的時候,會因爲身份而被人各種加害各種阻撓,他也忍了。
因爲是他親口允諾的,無法親自看着孩子出生,無法親自撫養孩子長大,無法親自保護孩子一生,他根本不能、也不可能去責怪誰。
他只是後悔。
爲什麼在極雲懷孕之前,自己的性子會那樣尖銳,如同一柄兇劍,看誰不順眼,就要上去捅一劍,讓得自己仇敵無數,連妻女都無法親自的保護,落得那般境地。
甚至到了後來,東靈大劫爆發,將自己和女兒相見的日期,給近乎於無限期的延長。
原本他以爲,自己被關在這雲間十三宮第九宮裡,終此一生,都是無法逃離了出去,更枉論還能回到東靈大陸,去見自己的女兒一眼;也更枉論還能去往無涯海,將關押在那裡的極雲給救出。
如今,他好不容易將一切都給計劃完畢,做足了準備,要毀掉第九宮,領着人質們一起走。
卻是在這個關卡,女兒親自尋來。
排除千難萬險,她都想要認回他,哪怕現在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意氣風發的紫王。;哪怕現在的他,早已是個世人眼中死了許多年的人。
讓他這個當父親的……情何以堪?
心口的沉重幾乎壓得褚紫晟喘不過氣,他的右手分明還保持着在撫摸女兒腦袋的姿勢,但那覆在眼睛上的左手,指縫中的眼淚,卻是怎樣都停不下來。
旁人看着這一幕,都是失聲。
沒有人再說話,也沒有人再動作,所有人都是立在原地,睜大着眼,看着這一幕。
莫名的,他們感到眼眶也是有些酸了。
只安靜的伏在褚紫晟懷中的褚妖兒,感受着那好似是要彌補她這麼多年來的眼淚,輕輕的笑了。
“父王,都多大的人了,當着我的面哭,丟不丟人?我都沒哭。”
女兒低低的笑聲傳進耳中,褚紫晟臉色立時一紅,然後那順着指縫流淌下來的眼淚,很快就變得少了,直至一息過後,徹底沒了。
顯然他也是察覺到,自己一大把年紀,當着女兒和人質們的面這樣,的確是太丟人。
雖感到丟人,但他並不在意自己素來錚錚如鐵的形象,這般破滅。
很快,他的左手終於是鬆開來,眼眶還是有些微紅,但其中水澤已經是消失無蹤。
整理了一下心緒,他低頭看看伏在自己懷中的女兒。
距離如此之近,他比之前要看得更加清楚,他的女兒,不僅有着玄品帝王境的實力,身上更是兼具着種種強大的力量,其中以東靈秦氏皇室的傳承之力、血戰祭祭王淚之力最爲明顯,可見這幾年來,她所經歷的事情也是很多的,並且,都逐一化解了其中的危險,獲得了諸多強大的力量和好處。
再細看,她的長相,也是看得更加清楚。
那五官,那輪廓,明擺着是繼承了他和極雲的所有優點,漂亮得好像一個小妖精。
“妖兒。”
他幾乎是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口吻喊女兒的名字,伸手抹去遺留在她臉上的淚痕,卻是發現,自己手上都是血漿,抹到她臉上,反而讓她的臉更髒了。
當即只得怏怏的收回手:“你都長這麼大了,我……”
話沒說完,就感到她鬆開雙手來,在自己的面前站直了。
她的個子不矮,在女性中算是高挑的,但和褚紫晟一比,則是矮了整整一頭,她的額頭最多隻到褚紫晟的胸口。
於是,她就仰頭看他,目光之中,閃爍着種種璀璨的光澤。
“對啊,我都長這麼大了,才第一次見到我父王。”她昂着頭,臉上有些髒,但那神情好像問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兒,控訴着他的“罪行”,“父王,你不覺得我太可憐了嗎?難道你不想趕緊離開這裡,好好的補償我,再和我一起去找母妃嗎?”
聞言,褚紫晟還沒說話,旁邊正圍觀着的人,忍不住開口了。
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驚歎的神色。
“原來王爺真的有女人啊。”
“我一直以爲王爺是那啥無能來着,纔不近女色……”
“王爺纔是真膽色。”
“丫頭,你母妃是誰啊,說出來聽聽,看大家夥兒認不認識?”
褚妖兒聽了,轉頭看了看這些東靈人質。
她從小就長在江南,東靈大劫又是在她幼時發生的,所以這些人,即便當初有她見過的,但時隔這麼多年,對方不認得長大後的她,她也不記得小時候的人。
再加上剛纔她和紫王相認的時候,這些人爲避嫌,並沒有聽她和紫王的對話,所以更加不知道,她是東靈帝朝裡唯一的一位郡主。
不然的話,知道她是小郡主,知道崇帝對她的偏愛,他們也就能順藤摸瓜的猜出母妃的身份了。
於是就聽褚妖兒道:“我母妃啊,極雲公主,聽說過嗎?”
“……”
人質們當即再度失聲。
然後一個個的都是共同瞪大了眼,銅鈴一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極、極雲公主?”
“崇帝陛下的親妹妹,秦極雲?”
褚妖兒點頭確認。
人質們當場就有些瘋魔了。
一道道目光,齊刷刷的凝聚在了褚紫晟的身上。
褚紫晟靜立,不語。
有道是沉默就代表着默認,看着紫王這明顯是默認的模樣,人質們七嘴八舌的忍不住又開問了。
“王爺,王妃真的是極雲公主啊?”
“王爺,您和王妃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王爺,你藏得可真深啊,居然連皇室公主都被你的風采給迷倒……”
“果然王爺不愧是王爺,戰場上暗渡陳倉玩得轉,這背地裡暗渡陳倉也是玩得讓人驚豔。”
眼看着人質們越說越離譜,褚紫晟眼風一掃,人質們立即條件反射的腰板一挺,噤聲了。
褚妖兒見了,抿嘴笑開了。
以她父王的名聲威望和能力,這還活着的三百一十二個東靈人質,哪怕有身份地位比父王還要高的,但還是不得不屈服在父王的淫威之下。
這叫什麼,這就叫強悍。
褚妖兒再一次覺得自己的父王當真是厲害。
不過虎父無犬女,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也能到達父王這等境界,一個眼神就能讓所有人臣服,想想就很棒。
接着,褚紫晟還想說些什麼,卻是敏銳的感到刑罰宮深處,傳來了一些隱晦的波動。
他是場中實力最高的,他感受到了後,緊接着是萌,再來纔是其餘的人。
一直都充當空氣認真看戲的萌立即就跳了過來:“主人,紫王大人,那間牢獄裡的鼎,好像要爆炸了。”
那尊百丈大鼎若是爆炸,以其材料構造,地下牢獄根本不夠其炸的。
那麼,同理,地下牢獄都不夠毀的,這建立在地上的刑罰宮,也更是要跟着一起被炸燬。
褚妖兒聞言看向面前的人。
果見褚紫晟眉頭緊鎖,而後揮手下令。
“集合隊伍!”
聞言,三百一十二個人質立即集合起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是列成了一支隊伍。
由於人多,每排十個,人質們總共列了三十多排,這條通道都是被佔了小半。
褚紫晟沒有排進去,因他是代表着這支隊列的領頭人。
他只伸手緊緊握住褚妖兒的手,感受着那從地下牢獄裡傳來的波動越來越大,直至到達一個臨界點後,方纔低聲吼道:“聽我命令!三,二,一,走!”
音落,他帶着褚妖兒和萌,率先踏前,身後的隊列,也是不知練習過多少次一般,緊跟着踏出。
“嗖!”
加上褚妖兒和萌,褚紫晟分明是帶領着總共三百一十四個人,可這麼多人御風所形成的破風聲,匯聚到一起,卻還是隻形成了一道,刺耳的風聲響徹整個刑罰宮,讓褚妖兒和萌,再度感到歎爲觀止。
在刑罰宮這樣的環境下,鍛煉出這樣的隊列。
紫王,當真是不負梟雄之名!
由於飛掠的速度極快,不過半息時間,他們就已經穿越了最後的通道和囚牢,來到了刑罰宮前殿的宮門處。
那裡,因着地下牢獄裡的動靜,已是有着許許多多天兵,連同空之天獸一起,圍聚在此處,將宮門給堵死。
同時,宮門處的各種陣法,也已是全部的開啓,夜色朦朧間,一道道佔地面積極大的陣法如同是上古巨獸沉眠初醒一般,兀自或緩慢或迅速的旋轉着,偶爾發出低聲的嗡鳴,以及撕裂了空間的“嗤嗤”聲,聽在人的耳中,不免讓人有些膽戰心驚。
神罰建立在這裡的陣法,本就威力極大,看似尋常的一個,實則能將任意一個帝王境給直接毫無反抗的絞死。
更何況此刻陣法是全部開啓,那互相疊加在一起的危險,足以讓傳奇境的人也要膽寒。
可在紫王的率領下,三百多名東靈人質卻是毫不畏懼。
甚至於,他們直面着那些天兵和空之天獸,每個人的臉上,都佈滿着隱忍了整整十一年的怨怒,蓄勢待發。
那種怨怒,可謂是厚積薄發,無比強大的氣勢從東靈人質們的身上散發出來,越來越強,越來越強,只等某一個時間點到來,便會徹底的爆發開來,撕開面前的夜幕,將最爲混沌、同時也是代表着生與死的天光,給暴露在人世間。
他們想要向世人揭露——
十一年前的東靈大劫,被作爲人質抓到了這裡的他們,根本就沒有同傳言裡所說的那般,早在大陸上就因戰爭而身死!
更想要讓世人知道,雲間十三宮第九宮的刑罰宮主神罰,根本就是個最讓人不恥的內奸,當初東靈大劫的爆發,和他也有着莫大的關係!
參商遺宗!
這個潛伏在雲間天、無涯海多年的勢力,終有一天,要被連根拔起!
人質們渾身都是流轉着極爲濃郁的凶煞之氣,那等如神兵出鞘般,不飲飽鮮血便絕不肯收手的可怕氣場,讓得天兵們都是不自知的抖了抖身體,本就不足的底氣,當即消散得更厲害了。
不少天兵心中都已經在打退堂鼓。
這些人質,本就個個實力極高,擁有着他們所沒有的殺氣。
本就已經被關押了許多年,如今雙方徹底對抗,他們這些在東靈大劫過後就閒散多年,未曾再參加過什麼戰爭的天兵,如何能是這些人質的對手?
已然化作了原形的空之天獸,感受到天兵們的退卻之意,衝着紫王等人吼了一聲,聲音如雷,響遍整個雲間十三宮。
“退回去!否則,殺無赦!”
空之天獸身如山峰般龐大,盤踞在宮門外的廣場上,將東靈人質們的出路給堵死。
它形似蛟龍,頭頂有角,卻是不同於蛟龍和神龍的雙角,而是單獨的一隻角,其上時不時的閃爍着微光,周圍的空間都是倏爾破碎倏爾修復,正是它運用空間之力的象徵。
此時的它,察覺到刑罰宮裡的動靜,便飛快的帶人過來,想要在攔截住這些膽敢越獄的東靈人質的同時,也想要快點解決掉他們,好衝進去阻止刑罰宮深處的動靜。
而造成了如此陣仗,雲間十三宮裡人都是被驚醒了,更多天兵趕過來救援助陣的同時,褚妖兒看到,另外的宮殿裡,已是有着宮主發現了此地動盪,準備過來了。
“父王。”
她不由低聲的道:“速戰速決。”
現在這支東靈隊列裡,有着父王、萌、以及另外一些帝王境巔峰,但畢竟人數太少,被空之天獸領來堵截他們的天兵則是他們的數十倍,此消彼長,接下來即將打響的戰鬥,對他們這方而言並不利。
褚紫晟微微頷首:“不用擔心,我明白。”然後囑咐道,“那些陣法看起來危險,實則早已被我們給毀壞了陣眼。你若進入陣法,不用驚慌,尋找到陣眼,就能安全出來,不會受到傷害。”
聽父王將自己的安危都給安排好了,褚妖兒皺了皺眉:“父王,我可以……”
“妖兒,你保護好自己就可以。”此刻的紫王,眉眼間滿是濃濃的疼寵,“這裡一切都交給父王,你不用擔心。”
正說着,但聽“嗖嗖”幾聲,轉眼一看,已經是有着兩三位宮主,來到了這裡。
遠處,還有着更多的宮主,正風馳電掣而來。
不過到得現在,慕凝倒是還未出現。
顯然他大約知道第九宮這裡的動靜,乃是褚妖兒他們搞出來的。
雖然天尊還未現身,但有着宮主們的到來,空之天獸的神態更加的猙獰了。
它眼目如一幢小樓般碩大,看向被堵在刑罰宮內的東靈人質,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形成了實質。
“退回去!饒你們不死!”
饒你們不死不死不死……
震耳欲聾的回聲響徹整個雲間天,藉助着空間之力,空之天獸直接動用了自己身爲聖獸的最強威壓。
這等威壓,不分敵我,周圍無數天兵都是被震得頭腦都要發懵,胸口鮮血也是有些激盪。
然對面的東靈人質們,卻依舊是面色尋常,甚至還有人懶洋洋的伸手掏耳朵,似乎在嫌棄這夾雜着威壓的聲音不夠響亮似的。
這對空之天獸來說,分明就是挑釁。
聖獸當即就怒了。
“不識好歹!”
它猛然呼出一口透明的氣,那氣所過之處,它身前的空間都是片片崩裂,露出比夜色更加漆黑的黑暗:“來人,動手!”
話音落下,離刑罰宮最近的天兵,立即就出動腰間的銀色長刀,“鏘”一聲,長刀出鞘,攜起在黑夜間也是漫天璀璨的銀色,直朝刑罰宮宮門內的東靈人質們,劈斬而去。
“嗤!”
刀鋒劃破的聲音刺耳無比,更枉論這麼多天兵同時出手仗刀。
而如此之多的天兵共同出手,無數道銀色的刀芒匯聚到一起,形成一道足有百丈長的巨型刀芒。
巨型刀芒不過初初成形,還未有人操控,便已是在空中兀自的震動着,發出極其駭人的波動。
見狀,空之天獸甚是滿意。
到來的宮主們也很滿意。
看來天兵們還是很勤於修煉的,這等“萬刀合一”的招式,竟已修習到了如此地步。
這時,站在最前方的那名天兵滿臉漲紅,緊握着長刀的手上也是青筋根根暴突。他幾乎是以一擊之力掌控着這道巨型刀芒,而後暴喝一聲,率領着身後的天兵們,將手中舉起的長刀,猛地朝前重重劈下。
“嗤——嗖!”
巨型刀芒受控,在空中劇烈的震動了一下,便是亮起極爲刺眼的光芒,直朝刑罰宮宮門處,猛然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