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並未開窗略顯昏暗,青釉提爐中蘇合香輕煙裊繞,本就不甚明朗的日光掠過幾枝枯樹椏透窗而入,鋪散在書案上零碎斑駁。迎窗負手而立的男子於浮光掠影中微側首回眸,沉雅俊美的面容略顯蒼白,似古老畫卷中越過時光輕描淡寫勾勒而成。他握拳抵脣輕咳了咳,移步至斜方的紫檀木椅上落座,捋袖擡腕道:“不是說要爲朕看診,還愣着做何?”
溫暖驀然回神垂眸上前,此處光影暗淡,瞧容貌及身形他倒是與君昊天無二,但麪皮這個東西,有多種方法可以造假,身材這個問題對於慕容婧而言找個相似之人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只有他的身體狀況不可能造假。此前他曾中毒極深,雖由她將毒撥出,但身體虧損頗爲嚴重。因此,他是否君昊天,只要她把一把他的脈便能立時辯出個真假來。
她指尖剛觸及他的肌膚,他卻手腕閃電般翻轉扣住她的腕部,另一隻手已鎖住她的咽喉,眸色比語聲更爲清淡的看着她,然指間卻是索命之勢,“說,是誰派你來的?”
“奴才聽不懂皇上在說什麼?奴才不過是替小喜子來送膳的。”溫暖鎮定回道。
“你不覺你這神色太過鎮定了些?”君昊天指間收緊,“朕再給你次機會,若你再不說實話,朕不會殺你,但朕會將你交給太后,到時太后自會讓你開口供出你主子是誰?”他脣邊噙着絲笑意,聲調輕緩,說出的話仿若不是威脅而是閒散的談論着今日的天氣。
慕容婧知道“他”是“假”的,縱是派人來查探,也絕不會以這種方式,而熠寒更不會,那麼此人身後之人是誰?
溫暖眸色沉凝瞧着他,腦中驀然浮現幕場景,試探道:“楊柳堤岸,十里荷塘。”
“荷兒?”君昊天訝然出聲,鎖住他咽喉的手立鬆。
溫暖指間以防備用的銀針悄然收回,手腕順勢一轉,指尖搭上他的腕脈……果然是君昊天。她在旁邊的紫檀木椅上落坐,撫了撫被他卡的有些生疼的頸子,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宮的?”
“你與熠寒是怎麼回事?”君昊天眉峰緊皺,不答反問。
“我不想再提這事。”溫暖垂眸倒了杯茶將喉頭澀意壓下。
君昊天見她極力隱忍但眉眼間卻傾泄出的傷痛之色,眸色微沉了沉,道:“當時你在書房中遇見我那次,我與他正在商議此事。本是預計在你與他的……之後,但不知爲何,他卻突然提前在那日當天行動,說是一切已安排妥帖需提前行事,我便也就信了。卻未曾想……”他語聲沉冷,“你放心,這事我定會讓熠寒給你個交待。”
“不用。”溫暖黯然一笑,“這事錯的本來就是我。”更何況他已交待的足夠清楚。她起身,“我來也就是確認下是否真是你回來了,既然確認了也該走了。”
“你現在何處?”他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離開的步伐。
“在我該在的地方。”溫暖抽回手大步離開。
君昊天望着她纖瘦卻如套着沉重枷鎖的背影,心頭一聲輕嘆,是無盡憐惜。
溫暖將紛亂如潮的思緒拾撿拾撿,快速向朝鳳殿趕去,希望雖耽擱了些時辰但還來得及尋着賽諸葛。
朝鳳殿內所有宮人都被趕了出去,獨留坐在鳳座上頭疼撫額的慕容婧及滿臉倔強的楚歡。
“你今日竟在冊封大殿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做出如此出格的事,你是不是要把哀家給氣死?”慕容婧看着她那身淡米分的宮裝只覺刺眼的緊,恨不得立即給她扒下來,“你以前雖胡來,但還不至於如此分不清事態,可自你離宮出走回來後卻行事便愈發荒誕,此翻這般行徑,這是不是君熠寒慫恿你如此做的?”她想了想,面色愈發難看,幾乎是咬牙切齒道:“定然是他,若非是他,你怎會想出這樣的法子來違逆哀家,讓哀家在百官面前丟盡顏面,讓天下人笑話?”
楚歡不可思議的看着她,瞠大眼道:“母后,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問題?你如此費盡心機將我當個傻子的瞞着,甚至不惜以藥物控制我的身體,就爲了今天把我推上這個位置當你手中的傀儡?楚歡不懂什麼天下大事,卻也知道,這天下是二哥的,可你從二哥手中搶了他的皇權,現下還想借由我欺瞞天下人,好進一步將這皇權牢牢握在手中。楚歡不過是當着文武百官的呈現實情,母后怎的又將此舉推在了三哥身上?若母后真要將此事找個罪魁禍首,母后何不想想自己,畢竟這一切都是你親手造成……”
“啪。”一道響亮的耳光打斷了楚歡的話。
慕容婧氣得胸口急劇起伏,怒聲道:“哀家將你從小養大,你就是這麼回報哀家的?”
楚歡捂着紅腫的臉,垂眸看着腳尖,聲音是從未有過的低沉壓抑,“那楚歡應該如何回報母后,是當作不知自己其實是女兒身而繼續欺瞞世人跑去告訴朝中大臣着女裝出現在他們眼前只是心血來潮的一個惡作劇?還是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三哥教唆指使?”
慕容婧雙手狠狠拽緊,眸色極度複雜的看着楚歡,苦心瞞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讓她知道了。此前她開始懷疑時,她便擔心來不及,卻未曾想,真的晚了一步。莫非一切真是天命?心中既痛又怒,她閉了閉眼,轉過身不再看她頹喪的模樣,低喝道:“來人,送四殿下回去休息,沒哀家的命令,不許他踏出殿門一步。”
“母后,我究竟是不是你親生女兒?”否則怎會這樣忍心的對她?
慕容婧猛然回身,卻只見她憤然離去的身影越走越遠,如她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她心頭泛起抹驚慌,想要將她喚回來說兩句貼心安慰的話,可最終,脣微啓,卻又輕輕合上。
日正當空,朝鳳殿又大門緊閉守衛層層,溫暖正尋思着如何人不知鬼不鬼的混進去,卻見殿門開啓,楚歡怒跨而出,身後跟着四名侍衛,儼然是押送的陣勢。
她悄然跟了上去,行至僻靜處時指尖銀針急射而出同時出手捂住楚歡的嘴轉身隱入丈餘高的花牆後,這纔在楚歡驚大眼的眼中低聲道:“別出聲,我是你三,”語聲一頓,又道:“溫暖。”
楚歡忙不疊點頭,待到溫暖將她嘴鬆開時,她卻茫然的問:“溫暖是誰?”
“……”溫暖。
“哦,三嫂。”楚歡撓了撓腦袋終於記起三嫂的名字叫溫暖,她開心的握住她手道:“三嫂,你怎麼來了?”
“我不是你三嫂。”溫暖冷聲打斷,見她恍然大悟眸底露出的同情之色,似又要開口,她側首聲線緊繃道:“此前殿上將你帶走的那名宮女,她可還在朝鳳殿?”
“沒有,她將我帶至殿中讓人將我看着就離開了。”楚歡探過腦袋瞧着溫暖面若寒霜的神色,也不敢再問她與自己三哥的事,只得斟酌着開口道:“三……溫姐姐。”她生硬的改口,“那宮女可是得罪了你?哼,我瞧着她也極不順眼,你放心,我稍後就命人將她查出來,揍她一頓後,再將她送於溫姐姐出氣。”
“她不是宮女。”
“那她是誰?”
“一個曾經有過節的人。”溫暖見她還要問,遂轉移話題道:“你是何時發現自己女兒身的?”
“這個……”楚歡眸色有些閃爍,言語間吱唔道:“就上次青樓,那房間……那兩人……然後就……”
她雖語焉不詳,但溫暖聽了個大概也便猜了出來,定是上次那房中辦事光溜溜赤條條的兩人呈現在她眼前,如此鮮明的男女特徵對比,除非她傻了纔不明白其實自己是女兒身。
“可是……”楚歡欲言又止,神情間滿是糾結之色。
“是在擔心你身體被藥物控制的事?”溫暖安撫道:“你放心,溫姐姐會煉好藥讓你恢復成正常的姑娘。”
“你知道?”楚歡詫異的看着她,腦中一個激靈,結結巴巴的道:“難道是孟、孟大哥告訴你、你的。啊,孟大哥他果然是知道了,那這麼說你上次來青樓探我脈就是來確認的?”她愈說神情愈驚恐懊惱,兩手十指大開將臉捂着,只露出雙圓溜溜的眼欲哭無淚的將溫暖忘着,期待着她的否認。
“不錯。”溫暖被她呆萌的表情給逗的脣角微微泛起絲笑意,拉下她的手道:“你放心,孟孤染他並沒有嫌棄你,反而給了我張醫治你的藥方,讓我爲你煉藥。”
“真的?”楚歡瞬間開心的無以復加,此前心頭所積壓的不快統統消失無蹤,她緊握住溫暖的手問道:“那孟大哥他有說過喜歡我嗎?有說過要嫁給我嗎?哦不對,他知道了我是女兒家,那應該是他有說過要娶我嗎?”
“身爲姑娘家,怎麼沒有姑娘家的一點矜持。”溫暖打趣她,“這些他可並沒有告訴我,得你自己問他才行。”
“矜持又不能追到孟大哥,要來有什麼用?”楚歡眼珠滴溜溜亂轉,小聲嘀咕。
溫暖瞧着她滿面歡喜卻有些微紅腫的臉,眸底泛起抹憐惜,這孩子從小在欺瞞中長大,如今又被自己母后這般利用,好在她心底未被黑暗侵光明仍在。她叮囑道:“宮裡人心險惡,你心性單純,如今女兒家身份暴露,以後不知會面對怎樣的風雨,凡事定要處處留心,照顧好自己。”
“嗯。”楚歡驀然鼻頭一酸,母后生養她卻利用她,縱是她天性豁達但說不在乎卻是假的,若是母后也能這般真心待她好該多好。楚歡重重點了點頭,眸色轉動,期待道:“要不溫姐姐將我帶出宮好不好?”這樣說不定還能見到孟大哥。
“溫姐姐現在自身都難保如何帶你出宮?”溫暖苦笑,想了想,終是不放心她,“以前有個黑衣人闖進你殿裡臨走時給你了個小玉瓶,你可還留着?”
楚歡皺眉仔細回想,驀然瞠大眼,指着溫暖道:“難不成那個人是……”
“是我。”溫暖笑着點頭,“你若有困難或是危險,就撥開那玉瓶,到時我自會趕來。”
竟然是溫姐姐?楚歡默默的看天,當時她還垂涎過好一陣她的美色。
“好了,我還有事不能在宮中久待,這幾個侍衛你稍後將他們腦後的銀針撥出,半刻鐘後便能醒來,你在宮裡好好照顧自己。”她想了想仍不放心,拉過她的手腕,點了點腕上小綠的腦袋,小綠不甘不願的滑溜過去盤在她的腕上,“小綠留給你,若有甚緊急危機,它或許還能幫上忙。我先走了。”
“哎……”楚歡看着她快速消失的身影,默然嘆氣,只覺三哥損失了這麼好的三嫂真是可惜,將來鐵定要將腸子都悔青。
溫暖剛出了宮門正欲向馬車前候着的青巖走去,斜方卻跑上前個拿着糖葫蘆的小胖妞,拽着她的袍腳流着哈喇子道:“漂亮哥哥,你的信。”
瞧着這小胖妞實在可愛的緊,她忍不住捏了兩把她肉呼呼的臉蛋,這才伸手接過她費力踮起腳尖遞來的信,隨口問道:“這信是誰給哥哥的?”
“哥哥蹲下來我就告訴你。”小胖妞咬着手指頭色咪咪的看着她。
溫暖依言蹲下,小胖妞卻“啵”的下重重親在她的臉上,糊了她滿臉口水,咯咯笑着跑遠,軟糯的聲音隨着笑聲傳來,“妞妞也不知道那位哥哥是誰。”
溫暖摸着臉上的口水哭笑不得,她展開信紙瞧去,眉桃微微一挑,心中已將約她之人猜了個八九分。
他約她,怕是約的是“他”吧,約她的人這身份挺有意思,約的地點也挺有意思。她將信收回袖中,上了馬車,正好,可以順便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