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憂氣得雙手微顫, 怒道:“你沒有資格問,我不允許你侮辱他!”
韓嘉神情古怪地看着她,道:“無憂, 我不怕告訴你, 到最後, 傷心的人只會是你, 你相信我一次。”
顧無憂黯然道:“這些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待找到天下堪輿圖之後我會去黑水教找沙屍毗花救他, 不論此行是生是死,我都希望你不要再去天山打擾他的寧靜。”
韓嘉道:“你爲什麼不問問我,謝逸之休眠在天山玄冰洞內, 天機宮如此機密之事,我如何知道的?”
顧無憂嘆了口氣, 道:“如果你能告訴我, 我不問你你也會說, 可見是不能告訴我了,我問也沒有用, 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這一切肯定又跟黑水教有關聯。”
韓嘉道:“你果然聰明,不過希望你能用你的聰明早些找到帝陵入口。”
顧無憂道:“那我們先上去,按當日的路線去找。”
二人又順着繩索藉助兩個侍衛之力回到了崖頂,休憩片刻, 顧無憂遂憑着記憶沿着下山的一條小路帶着三人向山腰覓去。她記得當日和盧皓南出洞時, 洞口就在山腰某處, 不過能否順利打開機關進入陵墓卻很難說。
但, 她必須做到, 必須找到堪輿圖,爲了韓嘉那天給她瞧見的東西。
他的掌心沒有別的東西, 只有幾粒寒氣四溢的晶棱狀的礦石。
若是普通人看見,也不過以爲是琉璃晶石之類的東西,顧無憂卻知道,那是從謝逸之休眠所用的冰棺上取下來的,叫做“鎮魂寒晶”。普天之下只有嫏嬛島纔有唯一的一塊“鎮魂寒晶”,嫏嬛島已沒入海底,謝逸之將它帶出了嫏嬛島,製成了冰棺,現在正在天山的冰室之中。
但是,他既然能進入玄冰洞取下冰棺上的“鎮魂寒晶”,那麼他也有機會取走謝逸之的性命。
他那麼恨謝逸之,爲什麼沒有殺了謝逸之?
顧無憂不知道,也不敢多想,亦不多問,她的確不敢冒任何險。
入雲深處亦沾衣,谷中翠溼重重,路上有洇溼了的水印子,不辨晨昏,崖際邊生出的嵐氣漸漸撲面而來,從虛空涌上來淹沒了本已狹窄的小道,使得人如同在雲中漫步,遠方的風吹來木葉的清香,讓人感到生命的美妙,如此良辰如此景,卻不被行色匆匆的四人所瞧見。
不多時,四人來到一個凹巖處,此處已是山坳深處,地形呈喇叭狀往內延伸,霧靄如絲如帛,纏繞着巖縫上粗如兒臂的藤蘿,半人多高的野草叢叢密密,和灌叢交錯橫生在一起,葳蕤茂盛,藤蘿從高處垂下遮掩了視線,看不清內裡的情形。
顧無憂走到前面,駐步,回頭問韓嘉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韓嘉不答,吩咐跟隨的兩個侍衛道:“分頭藏身,見機行事。”兩個侍衛應聲離去,自找地方隱蔽行藏。
見二人走遠,韓嘉道:“莫約巳時了。”
www● ttκд n● ¢ ○
顧無憂找了一塊兒乾淨的大青石板,用袖子拂了拂浮土,安然坐下。
韓嘉道:“怎麼了?”
顧無憂道:“還要等一會兒。”
韓嘉見狀有些不解:“等什麼?”
顧無憂道:“等霧散盡,讓日光照進來。”
正午時分,一絲淡淡的金色光芒穿透了薄霧,射進了凹巖,餘霧盡散,像被仙女的手指觸碰過,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萬壑連綿巍峨,背巒面海,一碧萬頃,林間樹葉上的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閃爍耀眼,風吹過,鬆鳴滔滔,天籟齊奏,一切都是那麼的清新美麗,深山的靜謐滲進人的心中,彷彿洗去紅塵滾滾的疲倦,只想休憩在這裡,聽鬆眠月。
獨獨一條微弱的光線映到最裡面的巖壁上,隨着時光的一點點流逝在壁上慢慢移動着,一見到這條光線,顧無憂緊張起來,死死盯着那線光芒。忽然,一點耀眼的光芒閃過,像是被鏡子反射出的光芒,顧無憂立即在發出光線的那處巖壁呈三角形拍了三下,訇然一聲,厚厚的藤蘿後面一座石門兩邊滑開。
顧無憂吁了一口氣,當年盧皓南開啓石門時她只在旁邊略略看了一下,他告訴她怎麼進出的方法她也並沒有刻意記下,因爲她希望永遠不會有再來的機會,但七年來她一直有種預感,這個地方,她始終還是會再來的。
韓嘉臉上的表情也輕鬆了許多,畢竟離得到天下堪輿圖又近了一步。
兩人拂開藤蘿,相繼走了進去。
因爲是山腹裡的緣故,石道里很潮溼,顧無憂很在牆上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一個石柄向上一扳,只聽得輕微的“咔嚓”之聲,兩邊牆壁上的燈就連續燃起,將眼前的巷道照得明如白晝,原來兩壁上每隔十步就各有一個燈託,大夏朝一統天下,四海昇平,大興土木陵墓之功,就連一個小小的燈託上都有宏偉精美的石雕圖,刻的是九龍遨空圖,張牙舞爪,像要脫壁而出似的,不知花費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燈托裡面豎着的是中空石柄的火把,灌有燈油,火把下部和燈託連着,設有精巧的機關,一扳機關便可瞬間依次燃起。
這石道是從山腰下到山底的,路是螺旋朝下去的,並不平整,顧無憂不小心腳下一滑,韓嘉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不料她微微一閃,不留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輕柔的衣料在他手上拂過,有一點微涼,顧無憂恍如未見,徑直朝前走去,韓嘉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垂下手,緊緊握成拳,眼神越發沉鬱了。
兩人順着石道約莫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一處石階前,這裡距離石燈已經很遠,燈火不明,另一種光亮卻投射在石階上,柔和的光。
這不是燈光,是珠光。
是夜明珠特有的光芒,並不難認出來。
他們已將到達主殿,只有主殿之上纔會用萬顆明珠嵌頂照明。
出口處,韓嘉是掩飾不住的驚訝和激動,他從宏偉壯觀的主殿上看到的是一百多年前輝煌的大夏朝的餘韻,他想到如果拿到了天下堪輿圖,三國一統,指日可待,他也可以擁有如此強大的國力,創立萬世基業,名垂汗青。
但顧無憂看着這熟悉的大殿,卻想起了盧皓南,她自懷中摸出那支金步搖,看着流蘇墜着五彩的寶石一直晃啊晃,如同她此時的神思飄搖不定,一時怔怔地。
這一切的一切,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命運之手在操縱:謝逸之親手打製這支金步搖送她,這支金步搖卻把她帶到盧皓南身邊,她並不是一個爲了感情可以燃燒自己的人,甚至對待感情她有些隨遇而安。她喜歡謝逸之讓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是因爲她不想以後後悔。但是她更清楚,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太深刻的感情無論有沒有結果對兩個人都是一種折磨,刻骨銘心地經年累月地此恨綿綿無絕期地折磨,就算是絕才驚豔如她的父母者,還有顧如竹、徐馨然(顧如梅)、孟櫻、總是不能忘情的忘情大師,甚至是尊爲黑水教四魂使者之首的秋萬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天資聰穎之輩,可是哪一個有好結果?
這樣想來,她幾乎決定放下此間一切忘記天機宮忘記謝逸之和盧皓南去北方,但命運總是弄人,兜兜轉轉,她還是回到了天機宮。
當年如果不是因爲這支金步搖,她不會認識盧皓南,不會來到這裡。
如果不是這支金步搖的主人那句“我永遠只會是你的師父,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改變這個事實”,她不會徹底死心而放縱自己接受了盧皓南的感情。
如果不是因爲盧皓南的身世,她不會跟他分開,她一向不願意勉強別人。
如果不是因爲盧皓南最終選擇去北方,她也不會回到天機宮,不會得知謝逸之的怪疾,也不會放棄去北方。
她緊緊握着金步搖,只覺得倦,一陣一陣襲來地排山倒海的倦意,是不是因爲這麼多年來獨自浪跡天涯,遍飲風霜寂寞,她已經累了?而這個做什麼事都決絕果斷謀深慮遠的男子,他此時是否也和自己一樣想起了她,他此時又在何方呢?
雖然當年盧皓南已經將這裡的寶藏全部運走充做了北夏國帑,但整個大殿的建築材料卻是真金實銀,穹頂佈滿漫天星辰一般的明珠,璀璨得如同銀河傾瀉,熠熠生輝,附山勢而建的玲瓏宮室像蜂房一樣密集,像水渦一樣迴環聯結,盤盤囷囷,蘭樑玉砌,廊腰縵回,銀檐高啄,所以整個大殿顯得寶光依舊,中央巨大的溫泉池子也依舊沸騰着,瀰漫出陣陣硫磺味的白氣。
這一切奢華之極的建築使韓嘉震驚了,他原以爲晉國已經足夠強大,足夠繁華,當他看到夏英宗原滄海的大手筆時,他才知道:晉國還遠遠不夠實力,這樣的陵墓只有聚集三國人力財力時才做到,而得到了天下堪輿圖,不僅三國山川河流軍事險要了若指掌,且天下金、銀、銅、鐵等礦藏之處一覽無遺,而這一切馬上就要隨着堪輿圖的出現而實現,韓嘉眼中現出一絲狂喜。
他的神色顧無憂全部看在眼裡,忍不住暗暗搖了搖頭道:“殿下,我再問你一次,天下堪輿圖你是志在必得嗎?”
殿下?韓嘉嘲弄地笑笑,無憂,你這樣處處和我撇清關係是沒有用的。
“謝逸之你是一定要救的嗎?”
顧無憂定定看着韓嘉,道:“你先給我解開‘化功散’的藥力,我方可運功打開機關。”
韓嘉想了想,覺得也是,便拿出一丸褐色的藥丸遞給她。顧無憂服藥,坐下運功,調息之時忽然想到,如果現在制住韓嘉,不就可以威脅他將人撤出天山?
她心念方動,就聽到韓嘉淡淡道:“無憂,你不要妄想抓住我交換謝逸之或者和我在這裡同歸於盡,如果明天日出之前我的侍衛看不到我,就會飛鴿傳書去天山。”
溫泉水沸騰不已,這裡的溫泉與別處不同,泛着淡淡的藍色。
顧無憂來到池邊,默默看着騰起的白中帶着微藍的水氣,忽然回頭對韓嘉一笑。
這一笑像遠空雲海一般渺渺惆悵,夢幻空花,找不到根由,佛說如露亦如電,大抵如是,韓嘉也是休習過迷魂大法之類邪術的人,所以定力較常人強,但不知爲何看到這沒來由的一笑,神思也有點恍惚了起來。
“在打開藏圖之所前,有個問題,我非常好奇,你會是什麼答案?”
一說到“圖”,韓嘉幻意盡去,冷靜了下來:“你問吧。”
“如果只能選一樣,平生心愛之人和天下堪輿圖,殿下會選哪樣呢?”
韓嘉怔了一下,道:“我應該不會有這種兩難的選擇。”
“爲什麼?”顧無憂問。
韓嘉看着她,淡青色的優曇紗自上而下漸漸變深,這種紗最是輕薄柔綃,被水氣一鼓,則襯得人如同謫仙下凡,飄飛不已,他心中一直忽視的愛意悄濃,幾乎要蓋過強烈的名利慾望,他輕聲道:“無憂,等取出堪輿圖,你做我的皇妃好不好?”
這句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彷彿在心中演練過無數遍,流利到連他自己都有點吃驚。
一個女子,能有人當面誠心求親當然是好事,何況是俊朗尊貴如晉朝太子者,但是這求婚卻是在發生陵墓裡面,發生在二人這樣尷尬微妙的關係下,由韓嘉說來,就多少顯得有些古怪。
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來說女方的反應都不會是顧無憂這種。
她仍背對着他,靜靜道:“條件?”
韓嘉道:“沙屍毗花。”
顧無憂有點意外:“你……”
“不過,我並不能保證一定能拿到,但我願意幫你救他,我不知道謝逸之到底是什麼病抑或什麼毒,但沙屍毗花的神效流傳了幾百年,想必是有用的。”韓嘉打斷道。
顧無憂道:“我如何相信你?”
韓嘉不由苦笑:“我就是黑水教左使,這你滿意了嗎?”
顧無憂聞言,不由打量了他一眼,道:“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會在摘星山莊出現,原來你是去見顧梅君的,你們二人就是黑水教的左右二使?失敬失敬,只是我沒想到殿下以太子之尊會屈居於黑水教教主之下。”
韓嘉淡淡道:“要做非常事,當然要有非常手段,何奇之有?我相信爲了天下堪輿圖,有很多人會做比我更奇怪更屈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