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門深鎖, 月華半掩,三層塔狀的嫏嬛閣檐牙高啄,宏大寬深, 巍然聳立。
第二層的藏書閣, 門縫虛合, 一條窈窕的身影正穿梭於一列列楠木架之間, 時有停頓, 正翻閱書冊。
拿起一本,湊着窗外漏進來的光亮拈頁看了看,搖搖頭, 再抽出一本,翻了翻, 也未記載。
到底在哪兒呢?顧無憂頹然坐下, 凝思回憶, 在腦中過了一遍,還是未有發現, 她苦笑着搖搖頭,打算再上第三層,哪怕翻遍嫏嬛閣,就不信找不出來。
剛站起身,忽然之間光亮大作, 亮得刺眼, 顧無憂眼睛一時無法適應, 以書遮面, 半天才放下手來。
藏書的閣子一向避忌明焰燈燭, 都以碩大的夜明珠攢成九星連珠樣子,輕玉爲骨, 以南海鮫綃爲罩,製成玲瓏剔透的盤雲連珠燈盞來照明,夜晚時則以厚厚墨絨遮裹,爲了視書清楚,每層之內所懸的盤雲連珠燈不知多少,甚罕稀貴,帝王皇室亦未必有如此手筆。此時機關掣動,厚絨移開,所有的夜明珠一併亮起,每一個角落都藏避不了。
謝逸之今日穿着煙白色寬衣,青色的衿領上浮着銀色流水暗紋,讓人不覺憶起古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自恢復功力之後,他臉上的蒼白病態盡去,神氣融散更甚從前,雖冷清如昔,一派雅朗清舉若散仙。
他慢慢鬆開掣鈕,並不責怪她擅入秘閣之罪,緩步走近。
乍然劈面見着,無處躲藏,顧無憂胸口驀地翻騰五味,滋味複雜,只垂手握了書,呆立原地,漸漸地眼中逼起一陣酸澀,喉頭一緊,哽咽難言,模糊中尚看着他穿過一列又一列的書架,慢慢朝自己行近。
那些嬌聲軟語,言行不避,親密相伴彷彿就發生在昨日。
不過,已是昨日黃花堆積,殘景流年,不堪把握。
謝逸之靜靜看着她,忽然擡手撫去了她頭上灑落的浮塵,意態悠然自若,讓人見之炫目。
“雖然你自斷師門,但也無需避諱至此,我已傳令告知八部衆弟子,不論是宮內還是嫏嬛閣,你可自由出入。”
自由出入,無需諭令?看着從小就熟悉的地方,顧無憂泛起苦笑。嫏嬛閣藏有嫏嬛福地秘密轉移過來的典籍,涉及天文地理、武功秘笈、醫卦易經、世家傳記,任何一本都是瑰寶,包羅萬象,簡直就是一個寶藏,對於這些珍貴的典籍的來源,除了歷任嫏嬛島主從來都沒有人知道,顧無憂當然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嫏嬛閣是天機宮第一禁地,沒有謝逸之的諭令許可,天機宮任何弟子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包括她在內。
該說的話,已經在顧如蘭告知真相的那天說明了,斷出師門,兩不相干,那麼這又算什麼?
明珠柔光之下,照出了她落花人獨立,孤縈索清懷的剪影,連夜奔波,心緒不寧,一頭長髮無暇梳理,只略挽了數縷,其餘的披散着,沾了幾根髮絲在腮上,這孤落寡歡、不耐羈束的氣質令她越發相像當年的謝風華。
憶起風姨,憶起由上一輩人的恩怨而起的種種因緣際會、嫏嬛福地的湮沒、天機宮的破立、師徒合久必分的情緣,以及將來的不測風雲……情隨意動,謝逸之情不自禁,伸手欲觸碰眼前人的臉龐。
“無憂……謝過宮主”。
顧無憂突然退後兩步,借低頭道謝的當兒,堪堪避過他的手。
手在空中略滯,隨即落下,帶起一陣輕風,煙消雲散,惆悵舊歡。
心中轉寰萬千,柔腸百折,終於狠下心,低聲道:“閣中收藏的典籍多牽涉武功秘籍或是江湖秘聞,如若流傳,甚是不妥,天機宮一向都着人嚴加看管,無憂知道輕重,以後絕不擅入……恐怕以後也沒有機會來了。”
離毒發之期也逼近,性命旦夕,還有“以後”嗎?
謝逸之目光觸及她手中的書冊,問道:“你在找什麼?”
遲疑片刻,還是照實說出,“師……宮主,我恍惚聽說靈犀賦這門功夫有救人治傷的奇功,是不是真的?”
謝逸之內心微震,眉間上仍是一派雲淡風輕,但只有非常親近的人才聽得出,他的言語不復溫柔:“你要救誰?”
“懇請宮主教我解救之法,定當感激不盡!”顧無憂復垂頭拱手,雖然恭敬,語意也甚堅決。
半晌無言,閣內靜悄悄,除了二人淺淺的呼吸聲外。
“靈犀賦這門武功越練至更高一層對自身的損傷越大,但它天生有替人修補心脈、歸攏心神、接續筋骨的奇異功效,對修煉者自己卻沒有這個效用,所以靈犀賦又叫‘嫁衣神功’,你只要將靈犀真氣運行十二個周天,然後在所救之人的百匯穴按掌,將真氣全數輸給他就可以,不過這個方法非常危險,歷來修練靈犀賦的人就不多,肯捨身救人的就更不多,需雙方皆是互相信任纔可以施爲,稍有不慎,輕則救人者和被救者武功俱廢,重則同赴黃泉,就算僥倖成功,你的修爲也十去七八了。”
謝逸之說完,看了她一眼,眸色幽深,喜怒不辨,語音沉沉,“到底是誰?”
到底沒有在他面前撒謊的習慣,顧無憂遲疑半天,纔開口道,“是雲翼。”
語音未落,謝逸之衣袂微閃,眨眼間欺近她面前,顏如覆冰。
隔得如此近,顧無憂又嗅到他身上獨有的熟悉清香還有溫熱氣息,一時間竟心搖神醉,同時也感覺到了他的震怒。
只聽得他慍怒訓斥:“因爲你自知命不久矣,與其浪費這一身功力,索性渡給了人家,是嗎?”
“你居然要用我教你的一身修爲替他續命?別忘了,你自斷師門,我大可以廢了你的武功!”
一連串的責問訓斥劈頭蓋臉打下來,每一個字都如同鋼針刺在心頭,顧無憂猛的擡起頭,直視謝逸之,臉上早已淚痕漣漣。
“我自斷師門?是的!但是是誰逼得我這樣做的?!”
她緊緊握拳,指甲刺進了肉裡也不知道,“是誰將我和真正的顧無憂調換,又給我施以刀圭之術改容換顏?是誰將我當成未來嫏嬛島主的替身擋災中毒?是誰讓我至今有家難歸有親難認?師父,是你!你纔是始作俑者!”
謝逸之爲着她輕賤自己性命救雲翼這個外人,半是心痛,半是……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受,一味叱責,卻忘了她的感受,不由被濃濃的愧疚包圍,語氣也柔了幾分,“不要輕言放棄,你身上的毒並非完全沒得救,你知道爲什麼顧如蘭獨攬黑水教大權卻留下了對教衆影響甚大的聖女孟櫻?不是因爲秋萬雄有利用價值,是因爲孟櫻當年盜去的另一支沙屍毗花一直下落不明,孟櫻雖死,但顧如蘭也未曾得到,只要找到它,你的毒就可以解了。”
“不,師父,生死與否,我從來不在乎。”顧無憂不留痕跡地推開他欲扶住她的手,退後兩步,拉開距離,免得又被他身上的味道蠱惑,輕聲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她定定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眼眸深處,似要把他烙印進腦海,刻骨銘心,“我只在乎,師父你是否真心對待過我,如果有,那麼我所遭受的一切……我都無怨無悔甘心情願,如果沒有,師父,天--涯--海--角,不--復--相--見!”
謝逸之眸中怒氣大盛,衣袂不住拂動,渾身散發出可怕的勁氣,顧無憂也不畏,倔強地站在那兒,與七年前煙火大會時的對峙一模一樣,眼中盡是悲痛,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明明知道是絕路,卻因這絕處復生出孤勇。
長長輕嘆一聲,他身上的勁氣怒意隨着這聲嘆息也層層消散無蹤。
忽然,一陣熟悉的清香真實地、切切地、鋪天蓋地的包圍住了她。
顧無憂還未明白過來,身上一暖,陡覺被一個溫熱的身體包裹着。她腦中“訇”地一響,只覺得天旋地轉,既滿心喜悅,又喜極生悲,只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衫,飲鴆止渴般貪戀這一瞬的沉淪歡欣,剛纔說過的什麼“不復相見”的話早已拋到腦後。
頃刻,謝逸之輕輕推開了她,眼眸澄淨,平靜無波,彷彿一潭深深的水,“不要再說慪氣的話了,待到我將一切安排好,我們就回嫏嬛島去。”
顧無憂從這話裡嗅出幾分弦外之音,“嫏嬛島?哪個嫏嬛島?”
“我母親生前留下遺願,嫏嬛島因我而沉,我就有責任讓它再現於世,這麼多年的籌謀經營,我已經找到合適的地方按照嫏嬛福地原貌在重建了,等到完全建好,你的毒也解了,我就接回表妹讓她接任嫏嬛主人,渡海而去,隱居仙島,世間事再與我們無關。”
“渡海避世,世間事再與我們無關……”
多麼美好的願望,這句話若早些說出來,顧無憂也許會欣喜若狂,毫不猶豫地答應。但現在,她心中始終梗着嫌隙:在維護他表妹的事情上謝逸之終還是利用過她,二人之間又隔了師徒名分,天下皆知,她是他的徒兒——當初自斷師門,其實就懷了一點私心,一面是因着被利用的意氣,一面是想脫了這層師徒關係,期望以後能光明正大的喜歡他。
“你一直保護的人,未來的嫏嬛島主,她是誰?”哪怕替人做嫁衣,也要知道姓甚名誰。
謝逸之卻理解成另外一層意思,搖頭道:“現在還不宜透露,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那時我再帶你去見你的親身父母。”
難道“她”就這麼重要,連自己也要瞞着?顧無憂心裡隱隱滯痛,咬脣不語。
謝逸之彷彿洞悉她的想法,略略傾身,靠近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聽着聽着顧無憂的面色由不悅漸漸轉爲驚訝,爲防人偷聽,也低了聲道:“宮裡有內鬼?”
謝逸之直起了身子,負手立着,點了點頭,“天山冰室雖然好找,但開啓的方法很複雜,稍有不慎會導致雪崩,但韓嘉那麼容易就進去了,顧如蘭雖然學識博雜,精通消息機關之術,但我還是很懷疑。”
“況且——”謝逸之溫潤的嗓音再響起,含了關切地目光看着她,“少知道些,對你也好,免得顧如蘭再找你麻煩。”
顧無憂苦笑,她發現這一年來自己苦笑的次數大大增多,“我的麻煩已經很多了,不在乎多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