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皓南負手立在房外, 出神地看那一大株木筆花,樹幹兩手合圍也抱不下,長得很有些年月, 這是小院裡唯一的風景。
一溜兒青苔爬上牆頭, 溼漉漉地, 顯得灰白的牆更加頹敗。
永嘉六年, 他還是大晉右相時, 一個不得志的京官外放將這院子出手,他買了下來打算作爲將來隱身大晉的落腳處,這麼簡陋, 不怕人注意。
身後有輕微的響動,門扉轉動, 沈慧心單手託着一個銀匣款款走出來, 她揩了鬢邊的淺汗, 一眼就看到一直等在門外的盧皓南。
他神態雖然很淡然,但眼底的忐忑關切之情怎麼瞞得過她……微微嘆口氣, 向他點了點頭,道:“沒事,你放心吧,是暫時性失明,剛替她行鍼通脈, 過了今晚就應該看得見了。”
盧皓南自己都沒有發覺, 當她說出這番話時他全身緊繃的神經才鬆弛, 眉間一舒, 道:“她的眼睛?”
沈慧心勉強笑了一下, 低下頭去,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數着銀匣子裡的針。
“你也修習靈犀賦的吧?那你一定要記住我今天說的, 靈犀賦最後一重心法‘幽冥三疊’未到萬不得已時,不要全力施展,雖然短時間內可以令人功力增加數倍,但借用人身體精血,是折壽的,她這次借用過甚,傷了臟腑經脈,至少一年內不能妄用真氣與人動手,也不能夠使情緒受波動,如果心神激盪,悲喜憂怒任何一種都可以使她再次短暫失明,次數多了,就再也看不見了。”
說罷,對上他澄若寒潭的眸子,咬了咬脣,“我亦不願看到你有事,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
院子裡的風彷彿一下子靜止了,氣氛很微妙,她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不出聲,每一剎那都是煎熬,把心放在爐子上炙烤,沈慧心覺得自己的心跳比平時快了一倍,砰砰地快要跳出胸腔,她甚至知道自己的臉已經開始發燙,抓着匣子的手指摳得越來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她彷彿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聲,消逝在風中。“你跟我來”,盧皓南在前面帶路,走了開去,沈慧心不知他何意,也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見離顧無憂的屋子遠了,盧皓南方停下步問她:“她現在這個樣子,他爲何自己不來?”
沈慧心苦笑,道:“那位的傷不比她輕。”說完她忽然明白爲什麼盧皓南特地走出老遠才問,原是怕屋內那人聽了鬱結難解。
她心想“你倒爲她想的細心周全,你可顧過我的心裡怎樣想”,嘴裡的那點苦澀化了開來,洇成一團團,堵住了嗓子眼,張了張嘴,卻半天沒說出什麼來。
盧皓南在官場浮沉周旋多年,察言觀色何等敏銳,見她垂目黯然,頓時有所醒悟,但他生性孤傲獨斷,不肯輕易向女子服軟,遂問:“謝逸之受傷了?誰能傷到他,怎麼回事?”
沈慧心收拾起心情,將前夜的事情一一述來,她言語利落,條理清晰,聲音清亮,三言兩語就將所有的關聯和疑點講完,末了問他:“依你之見會是誰偷換了血液引得表哥和太子相殘,又是誰暗中出手使顧姑娘失手傷了表哥?還有最後用毒針射殺奚流紅的人,我總覺得他就在我們身邊。”
盧皓南沒有回答她,道:“謝逸之怎麼說?”
沈慧心嘆氣,她發覺自己最近嘆氣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他被顧無憂那一劍……咳”
盧皓南冷笑一聲,道:“你大概認爲,他被顧無憂刺了一劍,痛諸五內,神思不定,以至於消沉過度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呵,那是假象。”
沈慧心一時愕住,偏頭想了想,喃喃道:“假象?顧無憂那一劍差點刺穿了他的肺,雖然這幾天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看得出他的確很傷心。”
“他若不如此消沉示弱,怎能讓對手鬆懈,引得出幕後之人?”盧皓南慢悠悠打斷她,“你別忘了,你那表哥從來就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想當年嫏嬛島沉,他以稚齡建立天機宮對抗黑水教,如今談笑間輔佐昭帝肅清黨爭,折了外戚羽翼,殺伐決斷,何等心機手腕,他可不是一個耽於情愛之人。”
頓了頓,他以肯定的語氣下結論:“傷心,可能是有的,但決不會影響他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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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逸之撫着胸口輕咳了幾聲,看着面前的雕花窗櫺格子門,站了很久,才伸出手輕輕推開了慢慢走進去,完全走進去之前,他回頭望了望身後的天空,寒鴉馱着最後一縷斜陽飛走了,天際一脈昏沉不可逆轉的壓下來。
“嚓”地打着了火石,燃起一盞燈,赫然看見一個人坐在妝臺前慢慢地梳理頭髮。
她穿着當年從嫏嬛島出來時穿的那件白袍,廣袖垂地,飄若蟬翼,合歡領沿着修長的脖子蜿蜒而下,胸前高腰線繡着一圈曼陀羅纏枝蔓,裙角蔓延的曼陀羅花,燦爛若死。
這種頗有古風而且異於現在任何一國的宮裝打扮,謝逸之很多年沒有看到過了。嫏嬛島的女人都穿着這種飄蕩的、拙雅的、類似翟衣的服飾,雪足踏木屐,在靈山秀水間穿行、修煉,直到死去。
透過銅鏡看見謝逸之的影子,她手上停了停又開始梳,不過動作更仔細。當她將最後一枚額飾端端正正圍在額前,對着銅鏡端詳幾遍後才優雅起身在謝逸之面前緩緩跪下行禮。
謝逸之道:“你早知道我會來。”
跪着的宮裝女子道:“在我的針囊不見了的時候,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她慢慢擡起頭,燈光一寸寸照亮她的臉,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張清秀的臉上竟沒有一絲皺紋,依稀還是那個攜着他的手與他一同棄島登岸的明雅。
二十多年不離不棄的明雅,宿疾發作時整夜整夜守在他榻前的明雅,像母親一樣照顧輔佐他的明雅。
謝逸之的手上多了一個鹿皮針囊,打開,十二支銀針,唯獨中間少了兩支,“其實你不殺奚流紅滅口,她說出誰的名字我都不會信,只以爲她在轉移視線。”
明雅面色在燈下越發顯得黯然,淡淡道:“所以這就是命。”
謝逸之道:“俗世的富貴榮華你從未放在眼裡。”
“我本大晉太師之女,後位備選,若求富貴榮華何必執意拜入嫏嬛島苦修。”
“你的武功放眼當世已難有敵手,開山立派亦未不可。”
“但我從未想過揚名於世,只肯做嫏嬛島一名普通侍女。”
“你若想爲嫏嬛之主將一切據爲己有,出島之際就可殺了我和無憂自立,那時我還不是你的對手。”
明雅將眼光投向窗外,竟有一絲迷茫,“這些,我也不稀罕。”
謝逸之將針囊一把扔在桌上,緩緩半跪在她面前,雙手握住她的肩,道:“那你告訴我,你究竟稀罕什麼?”
明雅拂開他的手,神色惆悵,她行到妝臺前坐下,軒窗檐下,一輪新月隱約掛在天邊,若近似遠,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可誰都知道,任何人都擁有不了它。
“二十多年前,與世隔絕的海島上有一對情同姐妹的主僕,姐姐從小生長在島上,很是羨慕中原的繁華世情,就讓妹妹帶着她偷溜出島,也學書上說的那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遊戲人間快意江湖,上元節那晚她們一起救下一個男子,那男子但先天不足,不良於行,在大街上被人羞辱……”
“姐姐和那男子成了一對情侶,妹妹替他們傳信過程中也暗暗喜歡上那男子,他出身世家,體貌閒麗,談笑從容,亦非常博學聰穎,除開身體的弊病他彷彿是一切美好的化身,所以姐姐……將自己修煉幾十年的靈犀賦的功力全部輸給他續接心脈治癒了他的身體,可是有一天那男子不知從哪聽來嫏嬛島繼承人只與皇室婚配,恰巧那段時間姐姐與一位王爺走的非常近。”
“所以——”明雅臉上漸漸現出痛苦之色,“這對神仙眷侶生了嫌隙,一天,那男子喝得大醉,抱着、抱着妹妹當成他的愛人,被晚歸的姐姐看見,她一氣之下回了房,卻練功走火入魔……被傾慕她的那男子的弟弟……”。
她說的那麼艱難,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說出來,而斷斷續續地說完後,她的肩不停聳動,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在懺悔。
短短一段話,藏着那麼多差錯糾葛,黯然銷魂情已空,大錯鑄成怨不得,老天專愛捉弄蟻蟻衆生,用翻雲覆雨之手閒閒點撥,將眷侶變成怨侶,將深情變做孽情。謝逸之忽然想起顧如蘭曾經怨毒的說過:“既然一開始就沒有希望,爲什麼要在我得到最美好的同時又奪走了。”
“回來之後聽說他的死訊,我一點都不信,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抑鬱而死?天機宮逐漸可以對抗黑水教的時候他找到了我讓我幫他……天山玄冰洞的位置是我泄露給他的,韓嘉和奚流紅的血是我調換的……請少主按宮規處置我吧。”她垂下頭,那麼久的往事曝露出來,不是每個人都對勇於對犯下的錯誤負責。
謝逸之本靜靜聽她傾述,突然道:“你可知世上有句話,‘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你不殺伯仁但又不能拒絕所愛之人的要求,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痛苦地只是你自己,你想過沒他對你只是利用?”
明雅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古怪,道:“那有什麼關係呢,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痛苦了”,說罷慢慢向妝臺伏倒,謝逸之察覺不對,一個箭步過去,扳過她的身子一看,已經遲了——她的七竅都沁出了血絲,腕上扎着一支銀針,針身幽藍,非常霸道的毒性,跟插在奚流紅身上那根一模一樣。
拔出那枚毒針,謝逸之有些沉痛地道:“就算如此,我並沒想要殺你……。”
明雅大口咳出幾灘血沫,緊緊揪住他的衣襟,摒住一口真氣將最後的話說完:“雲翼、雲翼是我的孩子,別讓顧如蘭傷害他……不要接受顧如蘭的挑戰,他是孔雀王朝大祭司的後裔,他的……武功是、是靈犀賦的剋星……”
她死去時很安詳,她用性命抵償了她所犯下的錯,她不欠任何人的,包括顧如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