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如蘭微怔, 不禁輕蔑笑道:“你是不是急糊塗了,胡言亂語!”
雲翼則猛然擡頭看她,他知道她絕不是隨便說謊的人, 況且, 這種事……怎麼可以拿來騙人?
他看看顧如蘭, 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顧無憂, 眼中開始有了恐懼。
顧無憂察覺到他的目光, 渾身不自在,強自鎮定道:“明雅被你連累已自戕,雲大哥被秋萬雄收養時身上有一塊玉佩, 上刻着辛酉年四月初八……”說到玉佩,顧如蘭臉色一變。
衆人看着兩人, 以前倒也不覺得, 如今聽她一說, 齊齊將目光投向顧如蘭和雲翼,倒發現他二人果真長得十分相像, 細長眸子,薄脣,一般的身型,只是顧如蘭風采絕妙,雲翼氣勢英凜, 故誰也不會聯想到二人竟然是父子。
“玉佩給我。”顧如蘭似乎明白了什麼, 邁前一步, 像雲翼伸出手。
“不要說了!”雲翼大吼一聲, 對顧如蘭的手避之不及, 彷彿那是兇猛蛇蠍,他神色狼狽, 地晃悠悠站起來,眼中是驚濤駭浪。他搖着頭:“不可能,不是的……絕對不可能!”
他掉轉頭向林中狂奔而去,衝出一段距離後忽然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他不顧身上的傷,彈起來又繼續向前飛奔,一眨眼功夫便不見了人影。
以雲翼如今的修爲,如不是心氣大亂,神思激阻,怎麼會在施展輕功的時候摔倒?
顧無憂踟躕當場,這對雲翼而言,到底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
顧如蘭嘿然良久,向身後人下令:“長風、北斗,帶雲翼回來,我要毫髮無傷。”
長風和北斗道了聲“是”,齊轉身向雲翼消失的方向追去。
顧如蘭道:“其餘人等退下。”
只剩三人,顧無憂扶起沈惜花方要走,卻聽得顧如蘭忽然問道:“明雅葬在哪裡?”
顧無憂頭也不回,“顧教主難道不知嫏嬛弟子俱是海葬?”
偌大的碧翠湖,一望無際,林子裡傳來葉子落地的聲音,天地之間,霜濃霧重,蕭瑟之意越發入骨,顧如蘭感到一陣說不清的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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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闊的山頂,寧靜的池塘,幽居的獨樓,白雲繚繞在山腰,扯絮般的濃霧中遠遠看到那個披着白袍的閒散身影立在欄杆旁。正是“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時節,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池塘中的荷葉卻碧翠如舊,那些荷花也依然明豔芬芳,絲毫沒有凋謝的景象。
將沈惜花送回相府後,顧無憂就匆匆來到了謝逸之的邈仙閣。
走過長長的板橋,清淺的風滑過湖面送來陣陣荷香。她想起昨夜和謝逸之在一起的時候似乎聞到清新的澀香,以爲是謝逸之身上的薰香,現在才明白,是從裡的荷香。昨夜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春夢無痕還是真真切切發生過?應該是一件充盈着幸福的事情,不知爲何卻有惶惶的不安,或許是幸福來得太容易,太過珍惜,怕驟然又失去了。
“師父——”
她輕輕走過去,從背後環住他的腰,將臉貼上去,靠在他背上,閉上眼,沉湎於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荷香。
“雲翼呢?”謝逸之試圖拉開她的手,無效,只好放棄。
“幸好去得及時”,她悶悶的道,“雲翼好像接受不了,黑白兩道勢不兩立,他是白道之首,顧如蘭卻是魔教之主,他的處境會很尷尬。”
謝逸之道:“他會慢慢接受的,世上沒有‘不可接受’的事情,秋刀堂首徒,現任的武林盟主,不是誰都可以擔當得起的,不用爲他太擔心。”
“不是說過不要再叫我師父了嗎?”謝逸之轉移話題,扯下她的手,畢竟是在宮裡,難免招人非議,隨性不羈當然沒有錯,也不可過分藐視世俗禮節。顧無憂偏着頭,認真想了想,道:“可我習慣叫你師父了,忽然要改,會覺得叫的是另外一個人。”
謝逸之突然問道,“昨天晚宴怎麼突然退席,還被人下了迷香?”
“啊?”顧無憂沒料到他忽然問這個,漲紅了臉,將孫皇后私下召見的事說了一遍。
謝逸之笑意轉冷,瞳孔幽深,“哦,是她?”
顧無憂恐他爲此事糾結,岔開話題:“師父,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
“想離開,可沒那麼容易!”。
沒有風,碧葉微擺,一個淡藍的身影由遠及近,渡塘而來,翩然落在二人面前。
謝逸之不動聲色,側身,廣袖輕拂,將顧無憂攔在身後。
這個舉動當然逃不過顧如蘭的眼睛,不過他今天委實沒有心情去毒舌,只瞧着謝逸之半是微笑半是陰鬱道:“很好,四十六艘海船跟蹤你的船,一無所獲。一個多月的時間,你的船帶着黑水教的船在海上兜了一個多月的圈子,這麼厲害的航海術,加上船上無數奇珍異寶和武功秘笈,嫏嬛島要控制海上諸國還真不是難事,我彷彿覺得這些年是放虎歸山了。”
謝逸之淡淡道:“多謝你的一念之仁,綢繆了二十多年,當然不是白費時間。”
顧如蘭凝視他,緩緩道:“雖然你富可敵國,但我若有心逐鹿天下,並不一定只將賭注壓在嫏嬛島上。”
謝逸之道:“楚郢王雖無道,還不至於蠢到挑起戰火,你若竊了楚郢,那才真是生靈塗炭了。”
顧如蘭嗤笑,“所以你終於答應和我一戰?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來攪亂這個世道,只不過我恰巧擁有實現它的能力和野心。”
謝逸之道,“我已了無牽掛,隨時可以與你一戰。”
顧如蘭銳利的目光飄向他身後,“了無牽掛?……你大概忘了,大祭司一脈的武功是靈犀賦的剋星,你以爲我真不敢殺你?!”
謝逸之覺得手心裡柔荑一顫,手指不覺縮緊,面上帶出雪般傲然笑意,“多說無益。”
“一月之後,黑水之城。”
“好,謝顧兩家的恩怨,該結束了。”
顧如蘭走後,顧無憂問他:“師父,你有把握贏他嗎?”
謝逸之緩緩鬆開她的手,背過身去漫步走下臺階。臺階連着一道青石鑿成的小徑,五六寸寬,蜿蜒延入池裡,埋沒在碧葉深處,人立在上面,仿若立在花上,凌波微步。
於是,秋光裡他就那樣走到了小徑盡頭,俯下身去在腳邊擷下一杆碧莖蓮花執於手中仔細端詳。
風無拘無束地吹來,吹起了他披散的如墨泉發,絲絲綹綹落於兩肩,襯着白袍似雪,冉冉風華。這一場開到盛極的荷花,還有碧玉連城的盈盈傾葉,都成了他的襯托。
此情此人,都不像是真的,連城易脆,這麼絕美的一幅謫仙圖,顧無憂心裡卻升起一絲隱隱不安。
在她認爲他將放棄這個話題的時候,前面傳來他冷清的聲音:“無憂,帶我去見你的母親吧。”
相府,楚皓雪的貼身侍女青青微笑着攔下了顧無憂,告訴她夫人只見謝宮主一個人。
顧無憂有些詫異地看向青青,不知道母親葫蘆裡賣什麼藥,謝逸之彷彿早料到了,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去房裡等我。”
她感到不安,道:“你們究竟有什麼事非得避開我講?”
謝逸之推門的手頓了頓,神色自若道:“提親……你確定真要聽?”
結果,顧無憂跑得比兔子還快。
自他進來,楚皓雪就一直注視着他。
“你很像你的母親。”
謝逸之垂睫,道:“文姬掌管嫏嬛典藏,可是有一門禁忌的武功是口耳相傳,並無記載的。”
楚皓雪道:“天魔大法?這門武功一旦施展了就具有神魔賜予的毀滅力量”,她的神色中有一絲畏懼,彷彿只是提到這個名字都會被詛咒,“修練者絕少善終。”
謝逸之道:“我知道。”
楚皓雪道:“這一戰不可避免?”
謝逸之道:“不可。”
楚皓雪道:“你一定要練天魔大法?”
謝逸之道:“沒有選擇。”
楚皓雪道:“無憂呢,你有沒有替她着想過?”
謝逸之轉過頭去,不讓人看見他的神情:“她是個好姑娘,會很好的照顧自己。”
楚皓雪道:“但你應該清楚天魔大法是同歸於盡的法子。”
謝逸之道:“當年先祖爲了剋制大祭司的武功才創出了天魔大法,一個月,我沒有選擇。”
楚皓雪微微闔上眼,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