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給皇城穿上了一層保護色, 淡紫的辰光將人間的一切醜的美的全部堙沒,風中傳來陣陣若有似無的絃樂聲,或柔媚, 或清亢, 或喜慶, 中秋團圓之夜亦是宮裡寂寞女人們的節日, 雖然皇帝病重未能隆重操辦這個節日, 各個妃嬪主子還是如往年一樣在自己宮裡邀了朝中重臣之女眷來聚一聚。盛裝出席的談笑風生,無傷大雅的勾心鬥角,如果沒有這些節目, 如何能打發宮中經年累月單調的日子。
將近傍晚,並不妨礙顧無憂的視線, 她像只貓一樣躲在樹上, 青裙淡如煙, 與樹木渾然一體,腳下剛剛巡邏過去一隊禁軍, 藉着微弱的光亮她看了看方向,手攀一根柳枝輕輕一帶,人已經飛了出去,像一支輕盈的羽毛飄過層層的宮牆,向着宮苑深處掠去, 黑夜視物對於她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問題是:御書房到底在哪裡?
如果她沒有猜錯, 驗血這個步驟定是有問題。血蠱是最親近的血緣宗室的血才能用, 高祖韓放這一支只有三個兒子, 其他韓姓族宗的血緣隔了好幾輩自然不考慮,韓永英謀逆伏誅且未留下子嗣, 昭帝韓永睿也僅有這幾位皇子公主,如果所有人的血樣都沒有問題,那謝逸之很可能漏掉了一個人——給瑩貴妃寫信的那個人,早逝的高祖韓放的皇長子韓永澤。
信中藏着一段不爲人知的前緣:瑩貴妃入宮之前與韓永澤邂逅,後備選入宮因肖似謝盈盈被當時已是太子的昭帝納爲側妃,但瑩貴妃心有所繫且不久韓永睿忙於政事將她冷落,這二人情難自禁經常幽會瞞天過海生下一名女嬰,瑩貴妃深知韓永澤懦弱不堪託付遂將女嬰用竹籃裝了放在宮中的紅葉溪裡隨着溪水送出宮了,送走之時在女嬰頸上繫了一枚韓永澤親手刻的閒章,鐫着“流紅”二字,意爲身世零落如紅葉流水。
紅葉溪,流紅,十七年前。如果十七年前秋萬雄正好在汴京的話,那麼韓永澤和瑩貴妃生下的那個女嬰就很可能是——奚流紅。
韓嘉如今實在沒有理由去害昭帝,如果不是他,就是奚流紅。
高祖韓放曾承諾先找到天下堪輿圖者立爲太子,這在當時除了皇子們和幾位肱骨重臣外外人不得而知的,韓永睿排行第二,母親孃家身世寒微,能繼承皇位真是大出人意料,遂朝野內外漸漸有流言道二皇子是用了卑鄙手段排擠了其他兩位皇子竊取了皇位,皇長子不是病故而是二皇子毒害的,如果奚流紅聽信這樣的流言,自然視昭帝爲殺父仇人。
聯想到奚流紅無緣無故地進京嫁人,顧無憂驚得出了身冷汗。
沈慧心和謝逸之驗血的結果都指向韓嘉,問題就只會出在血樣上——有人在中間用奚流紅的血當做韓嘉的血呈給了謝逸之。
這個人不僅可以接近奚流紅輕易取到她的血,還受到謝逸之的信任。
這個人是誰?是不是謝逸之曾提過的天機宮的內奸?這個人現在依然潛伏謝逸之身邊。
這個情況真是非常不妙!
心急如焚,她也顧不得隱藏遁形,腳下疾點,振袖滑翔,如一隻青色的大鳥越過迷宮似的的屋脊,向一處寬闊的迴廊降落。
剛站穩腳跟,便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是哪個宮裡的?”
顧無憂一驚,回頭看見一個十多歲的小太監正老氣橫秋的叫她:“你不懂規矩嗎?”
顧無憂眼珠一轉換上謙卑謹慎的微笑,欠身道:“這位公公,我是沈相府中的親眷,隨同沈夫人一同進宮的。”反正沈慧心如今炙手可熱,冒充她的家人應該有分量,何況宮中還有個謝逸之,如不是怕打草驚蛇早就將他打暈了完事,但顧大小姐迷路久矣,實在很想找個人問路。
小太監有些疑惑,眼前這個女人通身的打扮實在不像出席宮宴的,一身青袍似絲非絲彷彿是冰夢綾中極品“煙水青”,但裁剪並非宮裝樣式,長髮如泄,偏挽鴉髻,斜斜別了一根老大的白玉雲紋簪,更是簡單。
顧無憂心中忖度,如果他一懷疑就將他打暈,所以她雖然保持着端莊得體的微笑,但掌上已暗暗聚了內力,隨時招呼這個倒楣的小太監。
果不其然,躊躇半響,小太監還是有點拿不準,“哦?沈夫人的親眷,怎麼不常見你?”
顧無憂緊緊盯着他,右掌微擡,只要他一開口驚呼就……
忽然,一個清晰柔和的聲音:“樑公公。”
小太監的目光越過顧無憂,看清她身後的人後,連忙變臉,堆滿討好的笑容:“沈夫人!是您啊,怎麼不在裡面欣賞歌舞?”
顧無憂的頭“嗡”一聲:朝中重臣家眷中有資格進宮侍奉後宮娘娘們的只有一個沈夫人,國相沈怡墨的夫人,不會這麼巧剛剛冒充了她家人,正主兒就來了?
她心念急轉,想要怎麼應付,是一起打暈還是……卻聽那沈夫人悅耳的聲音再次響起:“裡面很是熱鬧呢,樑公公不去看看?好像你們家娘娘正找你,剛好我侄女出來了,想讓她陪我說說話。”
樑公公一聽自家主子召喚,腳不沾地地走了。
顧無憂心中詫異之極,回頭看見曲廊轉彎的盡頭幾株碧綠的芭蕉旁,一個身着淺藍色宮裝的貴婦扶了廊柱打量着自己。她高鬟盛妝,氣度雍容,一襲淺藍色的宮裝長長迤邐身後,腰束織金寬絲帶,帶上僅綴一枚深藍梅花絡子的玉珏,雖然容貌只是清秀,但遠遠地望去氣質高華,堪比空濛玉蘭。
顧無憂看見她的一瞬間,覺得一陣沒來由的親切感,但是她肯定自己不認識。
小太監走遠了,沈夫人朝顧無憂招了招手,轉身就朝花叢深處走去,顧無憂遲疑片刻,還是跟了上去,她不怕這個沈夫人有什麼花樣,因爲她發現雖然沈惜花武功不弱,但沈夫人是不懂武功的。
沈夫人靜靜看了顧無憂很久,目光甚是柔和親切,但她彷彿在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努力使自己不要激動。 www● T Tκan● ¢ 〇
顧無憂被這個奇怪的沈夫人帶來花園深處又被莫名其妙地地打量,心中有疑團無數,剛要發問,沈夫人略擡手製止了,她順手摺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一行字:我是文姬,楚皓雪。
這句話不啻於一個驚雷,嫏嬛島五大長老之一的文姬嗎?
顧無憂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夫人,但見她人淡如菊,只是微笑,便也學她折了一支樹枝匆匆寫下:長老會之一的文姬早已不在人世。
沈夫人抹去剛纔的字跡,複寫道:“一痕蘿月遞涼清,幽枕無心向雁燈。竟是殘宵聽不得,誰家吹碎舊鵝笙?”(注)
這是藏書閣裡掛的一幅字,藏書閣不論在嫏嬛島還是天機宮都屬禁地,連謝逸之的親傳弟子顧無憂也不能隨便出入,這上一任的掌鑰之人就是文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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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無憂有幾分相信了,不知爲什麼,她直覺的很信任這位沈夫人,彷彿冥冥之中她與她早就結下了不解之緣。
抹去地上所有的字跡,沈夫人道:“現在你有什麼事儘可以問我。”
心中有許多關鍵的問題要問,猶豫片刻,顧無憂還是選擇儘快去御書房阻止韓謝二人的誤會,“希望夫人告知御書房所在。”
沈夫人眼中閃起奇異的光,“御書房?”
顧無憂道:“對。”
不知爲何一提到御書房,沈夫人的樣子有點悶悶不樂,不過仍給她指出了詳細的位置,最後將身上那枚玉珏摘下來給她,“這是我的信物,拿着它可自由出入相府,我希望你辦完事後可以來相府做客。”見顧無憂接過玉珏,沈夫人彷彿又變得高興了些,微微笑了笑,順着來路離開了。
待沈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叢中,顧無憂握了握手中的玉珏,施展輕功,御風而行向御書房趕去。
永安宮是皇帝日常起居之處,亦是整個皇城的中心,規模宏大,建造華美,整個宮域分爲前朝和內庭兩部分,前朝的含元殿以朝會爲主,內庭麟德殿則用以居住和宴遊,御書房就在含元殿西北部,離皇帝的寢宮甘露殿並不遠。
夜色漸晏,宮裡其他地方的宴遊早已開始,甘露殿卻是詭異的安靜,連跟隨皇帝多年的太監總管王湛都不在殿裡。
龍牀上閉目休息的昭帝憔悴了許多,雙目深陷,手上青筋凸出,不知在夢中見到了什麼,被驚醒了,忽地翻身坐起來,喚道:“阿嘉?”
守護在旁邊的沈慧心爲他披上了外袍,恭敬答道:“回皇上,太子早些時候來請安,見您在休息便沒有打擾,在外面等了幾個時辰後就去御書房了。”
昭帝微微喘着氣,額上有細密汗珠,聽到“御書房”三個字也是眉毛緊鎖:“沈大夫,朕身上的蠱毒真是太子所下?”沈慧心道:“臣女只負責以藥試血,只要確定血液的來源無誤便不會在藥理上有差錯。”昭帝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人偷樑換柱……”
沈慧心點點頭,道:“取來太子血樣的是大皇子的侍女明雅。”
明雅……昭帝想起來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登嫏嬛島便是明雅引路的,島沉之日謝盈盈便是將嫏嬛島一衆弟子還有謝逸之託付給她,後來與謝逸之一起建立起天機宮,如果要對他們不利的話她有的是機會。
昭帝沉吟,道:“逸之怎麼說?”
沈慧心斟酌片刻,道:“最近他的心有些亂,今天是毒發的最後一天,恐怕會逼問太子交出解藥。”
昭帝眉頭更緊了,“霍”地站起來,在房中踱了個來回,“去御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