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憂攀上黑水崖, 展眼望去,一馬平川,地勢開闊, 她一眼便望到距離自己所在約十丈處的祭臺上謝逸之和顧如蘭盤膝對坐, 闔目雙掌相抵, 正以內力互拼。
練武之人眼力遠, 她不僅清楚地看見顧如蘭凝重如山的表情, 也看見謝逸之額前垂落的髮絲,但那髮絲恰好擋住了他的表情,顧無憂無法知曉他那邊情況到底如何, 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咚咚”跳得人難受。
這是關鍵時刻, 高手內力相拼之時最忌分心打岔, 稍有不慎非死即傷。
她微微一忖, 便直起身來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並無發現異狀, 才稍稍心安,然後彎着腰輕手輕腳扒開旁邊一小叢灌木,把身子藏進去,屏住呼吸,全副精神注意場中的二人。
過了一盞茶的時候, 二人仍維持着剛纔的姿勢一動未動。
內力拼耗是此消彼長, 拼的是內家真氣也拼定力韌勁, 顯然這時兩人都有些艱難疲倦, 但畢竟是一流高手, 二人的精、氣、神沒有絲毫鬆懈,反而鬥志更加旺盛!
顧無憂不禁想, 尋常高手比試內力也要耗上四五個時辰,甚至一天一夜也是常事,看來暫時分不出勝負了。
就在此時,寂靜的山谷間響起了一聲短促的鳥叫,顧無憂一怔,這聲音來得十分古怪,按說這時節不應該有鳥叫,更何況謝逸之和顧如蘭的內力鼓盪方圓,鳥獸早已躲避得遠遠地了。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霎那間周遭氣勢忽地變了!
一股強大的殺機!
對面山頂上突然破空乍現一支長箭,氣浪凜陡翻滾,如一道閃電劃過,直朝着祭臺方向激射而去!
等祭臺上二人感知到異狀的時候,箭桿已經深深地沒入了顧如蘭的胸口.
箭上附着的巨大力量帶得他往後衝去,直到撞上一塊岩石才停,而謝逸之驚覺掌上一空,天魔真氣陡失對抗內力,收勢不住,反彈本身,經脈一齊逆轉,當場噴出一口鮮血,倒地不起!
當世兩大高手排山倒海的內力較量已有幾個時辰,交織在一起,滲入對方經脈,若不能同時收功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震傷心脈當場喪命。
誰會想到一向隱秘的黑水崖竟會有人攻上來?
與此同時,剛纔還空曠的黑水崖突然變戲法似地憑空多出了密密茬茬的人。
這些人像潮水一般迅速佈滿四周山崖的縫隙,佔據了所有的下山通道,而另一部分人則團團包圍了祭臺,裡三層外三層,槍頭箭簇全部對準臺上的兩人。
他們神色凌厲,動作迅猛敏捷,統一着黑色勁袍,跳躍騰挪的動作可比擬江湖上的高手,就憑她看得到的數量估計約莫有千人左右,端的不是尋常組織——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在晉朝境內,誰有權力調動得了這樣的軍隊?
顧如蘭悍然撥出胸口的箭桿,鮮血噴流,用手點了傷口周圍的幾個穴位,才擡起狠利的眼,彷彿要將兩個字咬碎:“韓——嘉——”
槍林箭陣自動分開一條小道,當今晉朝天子,宣帝韓嘉慢慢步出。
他腳步不停,走上祭臺,一直走到二人跟前,看着重傷的兩個人,眸色沉沉,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
驚變突起,也不過眨眼間的事情,顧無憂心急如焚,緊緊咬住嘴脣,幾次起身踏出的腳又收回來。
不行不行!她緊緊揪住身旁的刺灌,拼命抑制了衝出去的念頭,手掌被扎得鮮血直流也不顧,十指連心,疼痛使她漸漸清醒。
她緩緩矮下身來,放開刺灌,拳握了又握。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方纔爲了趕路,她上黑水崖乃是靠着絕世輕功攀巖而上,並未走上山通道,所以她敢確定那些人並沒有發現她隱藏在這個灌木叢裡,現在她要做的是等。
她密切關注着場中變化,要瞅準機會,攻其不備,一舉救走謝逸之,至於怎麼下山去她到沒有多想,總之,就算是死,也要和師父在一起。
山谷寂靜,寒風獵獵,冷風中傳來細微的兵甲碰撞聲,聽在耳中極爲清晰。顧如蘭冷笑數聲,道:“左護法勞師動衆,親自攻上黑水崖,不是爲了僅僅爲了取我二人的性命吧。”韓嘉聽到“左護法”三字眼角一跳,對上顧如蘭的眼角,緩緩道:“如果先生肯交出黑水令,順便告知藏書之所,我會留你全屍,按帝師之禮下葬。”
“哈哈哈哈……”顧如蘭仰頭,狂笑不絕。
笑聲驟收,顧如蘭厲聲道:“我顧如蘭稀罕你區區晉朝帝師之名?楚郢一國早就在我的掌握之中!此戰若勝,逐鹿天下豈止你與原皓南?”
只見他自懷中小心地取出一本暗紅封面的舊絹冊,在衆人面前晃了晃,語氣帶點罕見的慨然:“想當年墨氏先祖聚募天下奇人異士歷經三代之智纔有了這本《玄天秘錄》,權術奇謀,醫卜星相,還有一些累世流傳近乎神話的秘術,得其一語勝過千軍,先祖墨七星得到它逼走謝氏亂了孔雀王朝,墨如瑾藉助它成爲一代名相,就連我這個曾經的廢人都能靠着它起死回生一統魔教……”他功力雖深厚卻不脫凡人之軀,流血過多有些撐不住,低低喘了一口氣,盯牢韓嘉的臉,道:“你想知道究竟裡面記載些什麼?嘿嘿,你自己過來拿吧。”
從那開山裂石的一箭飛來後祭臺上三人呈品字分開,謝逸之從受傷吐血就一直保持着盤膝閉目的姿勢,只是氣息頗淺,韓嘉知道秦破舟那一箭不僅射中顧如蘭,更使得謝逸之心脈受了重創,暫時間動彈不得,更遑論傷人,所以暫時不顧忌他,而他身邊不遠處的顧如蘭坐靠山壁,距韓嘉約有十二步的距離。
韓嘉軒眉一挑,這番話已經激怒了他。但跟隨顧如蘭多年,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奇才,憑他的才華,若不是執念太重,二十多年的恩怨放不下,非得與謝逸之一戰,後事如何還真難預料。
他心中雖極怒,面上卻不露什麼,聲音冷淡:“黑水教上下早已被我掌控,兩千賁龍衛將黑水崖圍得鐵桶一般,插翅難逃,我念在先生十數年的教導之功,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不要怪我無情。”說罷一揮手,身後閃出一個侍衛,朝顧如蘭大步走去,準備奪下他手中絹冊。
一道白光平地乍起,“啊!”的一聲慘叫,這個倒黴的侍衛身體半空彈起,鮮血四濺,重重摔在地上,面容扭曲,胸口開了一個拳頭大的黑洞,還在往外冒着血。
雷霆之勢,沒有人看清顧如蘭的出手,何談救人。
竟有如此驚世的武功,韓嘉眼底滑過一絲暗色。
顧如蘭折袖收手,神色如常,只舉手投足說不出的蘊藉泠泠。此時他面色蒼白似雪,映着紺青發色,眸光流轉燦若寒星,在場之人見了莫不意醉神移。
更有知道顧如蘭本來身份者,多年後說起這一戰時莫不慨嘆:摘星山莊長公子果然不負絕才驚豔之名。
重傷之後的顧如蘭依然煞悍,殺人談笑間。韓嘉不由擔心,暗暗忖道:“他必定想誘我上前,擒住我爲人質。”
不去的話……眼看《玄天秘錄》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去,不知顧如蘭還有何後招使得他有恃無恐。
“韓嘉,難道做了皇帝后連這點膽量也沒有了?”顧如蘭故意將絹冊平平舉起,山風將書頁吹得嘩啦啦響,那聲音對韓嘉有着無比巨大的魔力。
此時顧如蘭背後是一方嶙峋臥巖,岩石之後乃是萬丈深淵,不可見底。
韓嘉本可以用暗令蔽隱在林澗的秦破舟用射日弓殺他,奪秘錄,亦可下令賁龍衛一擁而上,但顧如蘭這人機狡多變,狠辣喜怒無常,若他拼死攜書跳崖或這祭臺上還有什麼自己不曾知曉的機關,憑二人之間這點距離實在無法應變。
韓嘉心中轉了又轉,一時之間竟想不到好辦法。
千山萬水,最後一棋,豈能不搏?
韓嘉吸口氣,緩緩向前踏出一步,迎着顧如蘭高深莫測的笑容向他走去。顧如蘭嘴角掛着玩味的笑,看他的眼神彷彿一隻冷靜的貓。
只是不知道這局中,誰是貓,誰纔是老鼠?
兩步、三步、四步……昔日陳思王七步賦得千古流傳詩篇,古人亦云“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緊要關頭,不知爲何韓嘉的腦子突然想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知道顧如蘭一定會發難。但他賭不定他會選在第幾步出手。
究竟秦破舟那一箭傷他到什麼境地,他現在還剩多少內力可以迸發?
況且顧如蘭一直盯着他看,那種嘲弄的眼神愈發讓他覺得心神難寧,他的掌心冰涼——沒有把握。
他繼續走着,七步、八步,就在他剛踏出第九步,腳掌還未落實地面,顧如蘭動了。
顧如蘭一抖手腕,竟然將至寶《玄天秘錄》扔下了山崖!
伴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叱喝,韓嘉怒不可抑,騰地掠向崖邊。他一動,顧如蘭跟着掠起。
顧如蘭等的就是等的這一刻,他立即變掌爲抓,五指當頭向韓嘉罩下,生生將他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