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四周陰風大起,夾雜着濃重的血腥味兒打着旋兒撲面而來,周圍的樹一齊簌簌抖動,亂影參差,風颳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音,像厲鬼長嘶,冤魂悽喚,夜色驟地沉沉一暗,空中籠罩上了一層昏昏的紅影,天地無光,連月亮也變成了暗紅色,像一團濃濃的血塊兒凝固在黑色的天空,一如傳說中的阿鼻地獄。
一股無形的壓力沉沉逼來,周圍籠罩的紅光又暗了幾分,紅影越暗,壓力越大,血腥味道越濃,心臟也似乎越跳越快,讓人喘不過氣來。
隱形的敵人開始發動了,顧無憂反而沉着了。
因爲她已經知道,這是攝心術的一種,七年前,四魂使者試探謝逸之的功力時曾用過。
不過現在這人顯然比四魂使者要高明得多,他利用了極陰之地的怨氣造就了一個古怪的陣法來增強了攝心術的威力。
既然對方有所動作,就好應付得多。
她小心地從懷中抽出一隻短小玲瓏的玉笛,摩挲了一會兒,似乎上面還有原來主人的餘溫,才放在脣邊吹奏起來。
笛音驟然響起,遏雲穿月,驚濤澎湃,一下子驅散了方纔哀怨淒厲的氛圍,果然不出顧無憂所料,那紅影罩子抖動了幾下,似乎有了一絲裂縫,連血腥味兒也淡去了許多。
笛聲越發連綿不絕,寬宏無量,一派清明。
自古以來,邪不勝正,古人也崇信哀而不傷.
雅和賢悠之樂《清心明月照》本就是謝逸之爲了破解攝心術特意教授給她的,曲意澹泊、悠遠、空明,樂聲聚集利導天地間凜然正氣來對抗怨靈,是最爲有效的。
顧無憂卻覺得不對,這個以攝心術爲機竅的陣法太容易破了。
按此地佈置來看,無聲籠罩的紅影,陰森恐怖的血井,妖異怒放的花樹,正是一種厲害的陣法,怎麼會如此不堪一擊,“清心明月照”只奏了兩段“鬆疊嶂”、“鶴翔天”,攝心術就開始減弱了呢?
況且以秋萬雄的心計來看,既然處心積慮地把她引到這個荒郊野外來,就一定是下了殺招,必不會手下留情的。
果然,當她的“清心明月照”奏到第三段“琴心散”時,局勢突然有了變化,不好的變化。
一聲尖銳的蛙聲“呱呱”響起,似有人爲的在操縱着節奏。
那蛙聲恰恰在“琴心散”小節之間換氣的空隙響起,顧無憂沒有防到,一下子被這蛙聲擾亂了笛音韻律,曲調接不上來。
那蛙聲卻乘着這個機會,不給她任何機會,嘈聲大作,一股摧山裂石的巨大內力,以排山倒海之勢,一鬨而來,生生蓋過了笛音。
顧無憂神色凝重如霜,催動靈犀賦運轉周身,護住奇經八脈。
她知道今晚可能是遇上了她生平中最爲棘手的邪派高手,便絲毫不敢大意,全神貫注地運起十成內力於指上,徐徐貫入笛孔化作悠長笛音,開始吹奏清心明月照之第四章,也是最後一章——“雪千尋”來與攝心術一爭高下。
“哈哈……啊哈哈哈……”,一陣嘶啞陰沉的笑聲從井底傳出,就像一百個人同時用力敲響了漁陽大鼓,內力渾厚,夾帶着如雷蛙鳴,如狂潮一般捲來,震得周圍十里梨花林裡落花如雪,陰風大起,瀰漫充斥於天地之間。
這笑聲如同一把利劍狠狠地插入顧無憂胸內,打散了她聚集的功力。
“嘎”地一聲,笛音走調、驟停,謝逸之留下的那支玉笛——破了,笛身有一道裂璺,清晰可見。
顧無憂手緊緊握着玉笛,心疼不已,眼中彷彿已有了怒火。
留不住,他的什麼她都留不住。
她太沒有用了,連他最喜愛的玉笛也無法保全,他的一切她彷彿都留不住。
也許上天註定了,他們終究無緣,所以連最後一點念想也破碎了,顧無憂眼中升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但這悲意也只是一瞬間,待她把玉笛收入懷中,擡起頭時已恢復常態。
雖然顧無憂竭力保持着鎮靜,但一縷血絲已從嘴邊沁出,擡頭望了望天,月亮越發變得暗紅,紅得近似於黑色,幾乎分辨不出哪是天幕,哪是月亮。
“顧!——無!——憂!”
一聲大喝驚破四野,猶如九天霹靂,風雷倒卷,震得顧無憂耳膜隆隆作響,瞬間的功夫,她好像失聰了。
耳邊只有風雷怒吼,別的,什麼也聽不到了,暈天轉地,只是血氣翻騰,無法自持。
終於,一口鮮血止不住,盡數吐了出來,濺在青袍上,頓時溼了一大片,像暗色的花,顧無憂心裡一沉。
因爲她知道,只要護住這一口真氣,待會兒自行運功療傷後,就能重新聚起靈犀賦五成功力。方纔被笑聲所傷,她苦苦護住一口真氣在心胸,強行忍住已升到喉頭的鮮血。
但只要這一口氣散了,短時間之內就難以聚功對敵。
這一聲大喝類似於佛家“獅子吼”,專震人心肺,散人功力。
這一沉,連帶着站立也不穩了,腳底下虛浮了起來。
但是對方竟也十分狡猾,根本不給她機會調息,用一聲大喝將她的內力全數打散,此時她全身經脈紊亂,是半點也不能與人動手,就算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也可以殺了她。
顧無憂忍住四肢上漸漸傳來的麻痹感,跌坐於地盤膝運功,待那一陣喝聲餘音散盡之後,才勉強揚聲喝問:“什麼人?!”
井中紅光一閃,腥味大盛,顧無憂不由得掩住口鼻,待定睛看去,跟前竟站了一紅袍怪人。
這人身形並不高大,蓬頭垢面,發如枯草垂下來擋住了大半部分臉,看不清真正的面目,他身上散發出說不出的噁心與恐怖,衣襬上猶有鮮紅的液體一點一點滴下來,每向前
走一步,身後就蜿蜒淌下一地紅色的液體,怵目驚心。
紅袍怪人一直走到顧無憂跟前,一雙幽幽如鬼火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看了一會兒,道:“你是誰?”
他的聲音嘶啞,像颳着鐵片一般刺耳,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顧無憂被這突然從“井”而出的怪人嚇了一跳,剛剛勉強聚起的功力也流散了,再加上腥味一逼,胸口更添煩悶噁心,她道:“你剛纔不是叫我名字了,難道不知道我是誰,你又是誰?”
紅袍怪人“磔磔”大笑,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啊我記起來了……他說過我好像櫻花一般美麗,對了,我是櫻花之神,哈哈哈,櫻花之神……”
顧無憂皺眉,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竟是個女人,還自詡爲櫻花司神,似乎有點神志不清。
紅袍怪人欺前一步,眼看她衣上的液體就要滴到身上,顧無憂微微向後一縮避開了,道:“那你爲何被困在這梨林井中,與血櫻爲伴?”
“你也認得血櫻?我不是被困在這裡的!沒有人可以困住我!”紅袍怪人大吼一聲,顧無憂悄悄運功又被打斷,不僅無法調息療傷,更是傷上添傷,不由得暗暗氣惱。
“我是爲了一個人留在這裡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哎呀,我怎麼忘記了?我怎麼會忘記他呢……不可能、不可能……”紅袍怪人似乎陷入混亂,張開雙臂在原地轉了幾個圈,飛揚起來的袍擺濺起的紅色液體灑到了顧無憂臉上、身上和手上,她用手捻了一點,湊到鼻前聞了聞,不由得臉色大變,看來之前的猜測沒有錯。
顧無憂見這紅袍怪人時而清醒,時而瘋癲,便故意柔聲道:“這樣好不好,你告訴我是誰讓你殺我的,我就告訴你你忘記了的那個人的名字。”
紅袍怪人大喜,拍手道:“你真的知道麼?那好啊,是無計讓我殺你的!”
“蕭無計?原來是秋萬雄,你是蕭無計什麼人?”顧無憂問。
紅袍怪人怫然不樂,道:“你不守信用,你快說我忘記了的那個人是誰?到底是誰?”
顧無憂悠然道:“你若是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至死也不告訴你那個人是誰。”
顧無憂看她神色迷亂,靈臺不清,就利用她念念不忘的那個人來牽制她,但又不能過分逼問,搞不好這個紅袍女人一怒之下就會殺了她,但是不問清這個秘密的來龍去脈,她又無法利用其間的關係,抽絲剝繭,找到制勝關鍵。
所以,她面上雖然輕鬆,跟紅袍女人侃侃周旋,其實手心裡捏的全部是汗,她的腦子飛快的轉動,把以前在天機宮密錄閣裡看過的武林秘史都搜索一遍,一定要找出這個女人是誰,這是她遇到過的最奇特的敵人,也是最兇險的時刻,半分差池都不能有。
“他說過我像櫻花一般美麗……”
“櫻花,秋萬雄,忘情大師……”
顧無憂乘紅袍女人恍惚間,聚精會神地不停想這幾者之間的關係,這些線索就像一些散落的珠子,只差一根線就能串起來了,究竟是什麼呢?
忽然,靈光一閃,顧無憂終於找到其中的關聯,繼而又被這結果震撼,驚道:“你是秋萬雄的髮妻——孟櫻!”
紅袍女人喃喃道:“孟櫻?孟櫻誰是,我不是忘記了這個人,絕對不是,你騙我!”最後一句她是吼出來的,她對着暗紅的月亮張開雙臂,哀嚎不絕,淒厲之聲劃破夜空,梨林裡花瓣落得更厲害,漫天飄雪,但中間那株血櫻卻依然安然無恙。
顧無憂被她驀地一聲大吼,耳朵裡也沁出了血絲,紅袍女人的哀嚎不絕,內力的震盪擊打就不絕,顧無憂連受魔音重創,全身經脈像放在火上炙燎一般難受,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紅袍女人撲上來,一雙鬼爪似也的手緊緊抓住顧無憂的衿領,一連串的發問:“你知道的是不是?他是誰?他在哪裡,你爲什麼不讓我去見他?爲什麼?!”
顧無憂被她揪着領子,難受得喘不過氣,斷斷續續道:“你不放開我,我怎麼說?”
紅袍女人依言放開了她,乖乖退後幾步,只是一雙幽幽的眼睛仍慼慼地看着她,十分期盼的樣子。
顧無憂見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一想她因何會變成這樣,便十分不忍,也不想再欺騙她了,真正溫柔地對她說:“是韓永清,對不對?”
“永清……永清……啊是他!是他!嗚嗚……”紅袍女人恍然大悟,繼而跪伏在地上嚶嚶哭起來,哀怨悽悽,彷彿失去了至心愛之物,讓人不忍卒聞。
顧無憂惻然,是了,這紅袍女人是孟櫻無疑。
孟櫻是魔教後人,其本性卻不壞,在江湖闖蕩時遇到秋萬雄,一番因緣際會後嫁給他,當時黑水教纔剛剛復出江湖,因爲孟櫻身份神秘,秋萬雄並不知她是魔教中人,秋刀堂又沒有什麼名氣,所以武林中誰也沒有關注這段婚事,更談不上阻止魔教和白道的結合。後來隨着孟櫻”早逝“,隨着秋刀堂的漸漸壯大,這一段姻緣就湮滅了,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究竟當年孟櫻因何而“死”,秘錄上也只是一筆帶過:“……櫻原爲魔教即今黑水教中人,忘情大師替天行道,於小寒山除之。”
秋萬雄那麼恨忘情,他的妻子卻對其刻骨銘心,孟櫻是魔教中人……
顧無憂想起秋萬雄怨毒的眼神,再看看匍匐於地上飲泣的可憐人,再聯想到昔日鎮南王世子的風流韻事,心中有了幾分瞭然,道:“孟夫人……”
“她不是孟夫人,你應該稱她作秋夫人”,一人走進空地打斷了她的話,卻是秋萬雄,他眼中有憐惜,也有無奈,但更多的是恨意,他輕輕扶起孟櫻,替她撩起亂髮,擦去血污,竟露出一張十分清秀文雅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