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萬雄是帶着怒意離開刑堂的,臨走時吩咐弟子鎖上大門,留下一句話“讓大師兄好好的面壁思過”。
刑堂裡只剩下雲翼一人,待到大門一落鎖他就跌坐在了地上,汗涔涔地流下來。
剛纔面對着秋萬雄,他的幾重衣衫都溼透了。
他雖然垂着頭不敢看秋萬雄,但秋萬雄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他的眼裡,包括那一瞬間泄露出來的淡淡殺氣。
他像一隻機敏的獸,他嗅到了師父的殺機。
所以,他急中生智故意流露出羞澀的表情誤導秋萬雄,繼而向他表明自己是愛上了顧無憂才放走了她,而且還表現出“非卿不娶”的意思,七分真三分假居然瞞騙過了秋萬雄。其實他並不完全是在騙秋萬雄,他索性將錯就錯藉着這個機會,把心中那點也許永遠無法向他人剖露的情意說了出來,人反而輕鬆了一大截。
雲翼正饒自慶幸逃過一劫,屋頂上卻傳來了一陣輕笑,一個人隨着這笑聲飄落在地上,青袍翩翩,猶如仙子,卻是去而復返躲在屋頂偷聽的顧無憂。
她嘖嘖道:“沒想到連秋萬雄這隻老狐狸都叫你騙過了,原來小狐狸也會演戲,真是藝出一家”
雲翼一見到她出現是又緊張又窘迫,生怕她聽到了剛纔那些冒犯的話。
顧無憂卻好像相當讚賞:“我早說過你是個天才兒童,虧你想得出來這種理由,不過好像也只有這種法子能叫他相信你還不知道他的秘密。”
顧無憂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她認爲雲翼是個穩重深沉、堅毅內斂的人,所以,不同於她對於盧韓二人情意的敏感,她以爲雲翼這種人是絕不會輕易地喜歡上一個人,就算喜歡也絕不會輕易的說出來,但陰差陽錯,這一番真話,老奸巨猾的秋萬雄信以爲真,真正的當事人卻認爲是條權宜之計。
不過,正因爲如此,才免去了雲翼的一番尷尬。
見她去而復返,雲翼既驚又喜,只不過面上仍是淡淡的,他掩住心中的欣喜,故意板着臉問“你又想來幹什麼,還嫌不夠亂?”
顧無憂不以爲意,道:“我有事情忘了問你,現在也只有問你。”
雲翼一聽到“現在也只有問你”這句話,自覺和她關係與別人又不同,心裡不覺更加高興,道:“什麼事?”
顧無憂收了嬉笑,正色道:“沙屍毗花是不是真在秋刀堂?”
雲翼心中暗暗奇怪,她一直對這種奇花鍥而不捨,參加比武單挑羣雄,不惜三番四次得罪師父,甚至冒着生命危險再三地潛進來找尋。雖然心中存疑,但他本坦蕩君子,不疑有他,當下也不隱瞞:“師父說過的確是有這麼種花在秋刀堂內,但爲着防止宵小之輩覬覦收藏得極之秘密,弟子們誰也沒見過。”
那謝逸之的病豈不是遙遙無期?
希望像泡影一樣消失掉,顧無憂失望之極,偏偏又好強不肯表露出來,只是喃喃道:“這樣啊,那……那真的有這種奇花在世上嗎?”
她人前人後都是一幅漫不經心氣定神閒的樣子,很少對什麼東西這麼上心。雲翼見她突然在自己面前露出了失望甚至傷心的樣子,有些不忍:“應該有的,據說師父疼愛小師妹,讓她瞧過。”
顧無憂聽了不亞於絕處逢生的狂喜,她不由得一把拉住雲翼的手,切切望着他,道:“是真的,你沒有騙我?”
雲翼見她一時低落一時興奮的表情,還有那切切期盼的眼神,就算他再遲鈍也知道她這麼做絕對是爲了一個人,只不知是爲了“誰”,但他憑着直覺敢肯定那個“誰”一定是個男人,一個對她重要的男人,先前見到她的那一點驚喜早已被沖淡,被一陣翻涌的苦澀所代替。
被她攥住的手也變得冰涼,“也不真切,我也只是聽說,不如……不如你先離開這裡,等我打聽清了再告訴你好不好?”他在江湖上他斷事一向進退有度,恩威並施,人稱“一諾千金,滴水不漏”,他自己也甚少有後悔之事,但今天對顧無憂的這個“諾”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秋刀堂在江湖上一呼百應,對各派多有照拂,他居功不小,所以才能年紀輕輕就身份地位僅次於秋萬雄,就連他的三師弟戚凡如今堂堂的四品帶刀護衛見到他都是恭敬執禮,誰都知道雲翼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秋刀堂。
秋刀堂的要求沒有人能拒絕,雲翼的請求也幾乎沒有人能拒絕。
但這個女人,這個他默默心儀的女人,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顧無憂斷然道:“不,奚流紅現在在哪裡,我要自己去問清楚。”
雲翼見拗不過她,只得道:“就在離竹溪不遠的一個小樓裡,種着許多楓樹的地方就是了。”
沒費多少功夫顧無憂就找到了“紅葉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現在知道她本來面目的人不多,想來秋萬雄等今天早上見到她的人也不會將這樣的事告知諸人。
他欲不引人注目的除掉她,讓人以爲死的是來路不明的“葉厄”。
但是問題是奚流紅一直以爲“她”是“他”,貌似還喜歡上了“他”,如果現在告知奚流紅她是女人,以她的脾氣會不會……
奚流紅不僅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母老虎。
是老虎就會咬人,不分大小,不論雌雄,何況她還是秋萬雄的弟子。
顧無憂的頭痛得不得了,她有點後悔誤導利用了奚流紅,一個青春的美麗少女陡然發現芳心錯系,雙兔迷離,該如何收拾這個尷尬的局面?就在她在紅葉居門踟躕不前進退兩難的時候,忽然裡面傳來奚流紅淡淡的聲音,“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房中沒有其他人,顧無憂略略放了心,奚流紅畢竟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
從她一進來奚流紅就緊緊盯着她看:烏黑長髮,青色曳地裙,最刺目是耳間一對水滴明鐺,晃來晃去,昭示着主人是一位女子。奚流紅呆呆地看了許久,幽幽道:“師父果然沒有騙我!”
顧無憂從沒有這麼尷尬過,道:“我並非有意的,我只不過想知道沙屍毗花是否真的藏於秋刀堂。”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把這句話說完全的。
奚流紅美麗的臉忽然蒙上一層寒霜,落英刀唰地劈過來!
顧無憂暗暗叫苦,但仍不多不避,彷彿打定主意要受她這一刀。
刀自然沒有劈下,但顧無憂身旁的一架花座被生生劈成兩半,力道又狠又重,若是這一刀劈在身上……顧無憂鼻尖沁出了微微的汗,經歷過那麼多驚險從未害怕過,只因爲這一次是自己理虧。
奚流紅抓起一個硯臺發瘋的擲過來,厲聲道:“你還不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人在盛怒之下會做出一些反常的舉動,顧無憂不敢在紅葉居再逗留多點時間,奚流紅只是發脾氣摔東西沒有呼人來抓她已是十分留情面了,自然她從奚流紅這兒也沒有探聽到任何關於沙屍毗花的消息。
顧無憂看看手中的硯臺,剛纔一順手就接下來,居然是潝洲出產的千金難得一求的好硯,蒼潤質膩,觸手涼滑,據說這種硯養的墨可久置不凝,看不出奚流紅還是個很講究的人,用的硯都如此考究。
摸到硯底發覺有點硌手,原來硯底有一條肉眼難以發現的細縫。
顧無憂眯起眼拿着硯仔細查看,良久,她兩手持着那硯臺微微使力一掰,硯臺沿着那條縫斷成兩半。
居然從斷口掉下一張小紙條,這硯臺的斷口處是中空的。
小紙條上有彎彎曲曲的路徑指示,在線條終點處畫着一枝花。
這路線圖雖然簡單了點,但讓已足夠有心人找到藏花之處了,顧無憂小心地把紙條收入懷中,往後山的梨花林掠去……
紅葉居內,秋萬雄問奚流紅“她真去了那裡?”
“是的,徒兒親眼看見她向梨林那邊去了。”
“那好”,秋萬雄閒閒道,“如今梨花正盛,就讓她永遠留在那裡吧”。
奚流紅打了個冷戰,她想起那天酒樓前那帶着草木清香的懷抱,陽光下隨意的笑容,難道真地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死在師父手上?她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的被捂得潤澤的翡翠簪,那——也是“他”送給她的,相護之情未償,現在卻要親手把“他”引向死亡。
秋萬雄見她面上起了猶豫不忍之色,道:“紅兒,你在替她惋惜?”
奚流紅忙道:“不是師父,她欺騙利用徒兒在先,又用卑鄙的手段暗殺忘情大師覬覦奇花,像這種人徒兒怎麼會替她惋惜!”
秋萬雄滿意的一笑:“那我們也去梨林吧,現在是收網的時候的了,看這次還有誰能救她。”
走了幾步,忽又憶起一事,回頭道:“有時間勸勸你大師兄……唉翼兒什麼都好,就是太固執。”
待行至到梨林深處,已是小寒山附近,回看紅葉居已成了山下一個小黑點,這一帶行來四野略無人跡,繁花如夢,千樹萬樹,茫茫似雪,白色的花瓣不停的點點落下,如雨,似潮,和夜色中慢慢升起的乳一般的霧混合一起,像籠了重重的紗帳,使人不辨南北,此地偏又空曠寂靜無比,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花瓣,顧無憂踩在上面一步一步地走發出輕微的聲響,越發突顯地山林中詭異的靜,有飄忽地不踏實的感覺。
顧無憂看看方位,掐指一算,心下有了忖度,她快步繞過面前一棵梨花樹,右行十步,然後向左轉跨出五步,彎腰鑽過另一棵梨樹再復前行百步——
忽的眼前豁然開朗,前面出現一小片空地,地上也沒有積下那麼多花瓣,只有偶爾落下的幾片,乾乾淨淨。周圍的梨花樹把這空地圍成了圓形,圓心中間長着一棵看起來已有許多年月的老梨花樹。
突然,顧無憂的瞳孔猛地收縮了起來——
這棵梨花樹與山林中任何一棵樹都不同,它開的花居然是深紅色的,血紅!
就算顧無憂眼力極佳,在夜色下也幾乎要把這些花當做是黑色了,她一眼匆匆掃過心中更是驚訝:要知世間萬物生長規律總是良莠參差,或損或盈,陰晴圓缺,難有十全十美,一般花樹總有殘缺不全的花朵,可是這棵深紅的梨花樹不僅花形比一般的梨花要大一倍,而且每一朵花都是完整的,且散發出陣陣的甜香味兒。
它的枝幹向四周任意舒展着,擺出娉婷婆娑的姿勢,那一枝枝樹幹像一個熱情的絕色美女的手臂伸了出來,似在邀請,似在誘惑,說不出的攝人心魂的美豔,說不出的妖異詭秘。
樹下卻有一口八邊臺黑石井,比尋常井要大一點,奇怪的是這麼人跡罕至的地方有一口這樣的井,臺上卻沒什麼灰塵,黑石臺伴着紅色的梨花樹,在夜色下看來顯得有點磣人。
這時,一隻夜梟呼地掠過,“呱呱”叫着消失在夜色中,讓人心驚肉跳。
顧無憂饒是膽子再大還是被這叫聲嚇了一跳,她撫住心口暗想:這見鬼的地方難道真有沙屍毗花?倒像是萬鬼地獄罷了。
但是奚流紅給她的圖上標註的花的地方的確是這裡,確切的說是這口井的位置。
顧無憂走到井邊用手一摸,覺得有些異樣,再湊近看清楚是何物,竟“啊”地一聲嚇得倒退了幾步。
那黑石井並不是黑色,竟然是幹了的血形成的!
這個井是用血塗成的黑紅色。
這一驚非同小可,顧無憂的背後一涼,原來汗不知不覺已經溼透了衣裳。
七年來她也曾到過三國晉、夏、楚包括西域大部分窮山惡澤,也經歷過十分兇險惡劣的環境,但這種詭異的景象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心中充滿了疑問和恐懼,垂在身側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掌心裡也全部是汗。
人對於未知的東西會產生害怕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