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倦飛

秋風清,秋夜涼,她望向從病房中慢慢踱步而出的顧梅君,她的心比這秋夜更涼。

顧無憂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顧梅君擡袖輕輕掩口一笑,美目流轉,白皙的皮膚在幢幢火把的光影縫隙中泛出一種瑩瑩的碧青的光,瘦梅欺雪,她一步一凝妝地,眼波流動地走下臺階,那種嫵媚的風韻竟不像一個少女,攝人心魂的眼神和少女的清純混合在她身上互相交纏,竟成了一種欲罷不能的吸引,黑夜火把的陰影裡已有定力稍差的摘星男弟子在偷偷的瞟她,她卻似不在意:“姐姐,昨天我勸你離開,可是你沒有,現在我已改變主意啦,就算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說罷,又吃吃的笑起來,那樣子哪還有昨天初見時的溫婉沉靜,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雖然她笑的銷魂動魄,但聽在顧無憂耳裡,卻無比刺耳。

笑聲突然一頓,顧梅君厲聲下令:“布天梭銀網陣,拿下她!”

六個摘星弟子從六個方位圍攏來,他們每人手中提着一柄銀光閃閃的長劍,長劍柄上銀絲閃耀,若有似無,在黑夜裡看不明細但殺氣已撲面逼來,顧無憂面上不動聲色,手中的素紗已經握住,袖中劍也已經蓄勢待發,但她心裡已經在暗暗叫苦,她從天機閣藏書中知悉這種天梭銀網陣極之麻煩,六柄劍的劍柄中空,內藏混煉銀蠶絲可以隨意收發伸縮,細如蛛絲,非上古利器不得斬斷,絲線末端附有小銀梭,亦是銀蠶絲凝成,小巧靈滑,刺人穴位,六人催動此陣,劍氣凌厲,銀絲詭異難防。

“嗆”一聲,一柄長劍當面斜斜刺過來,靈動帶怨,變化無窮,正是“摘星問月三十六式”第一式“飛星傳恨”,這名弟子使來倒是中規中矩,內力沛然,感覺不到絲毫魔教的邪氣,不愧白道第一世家弟子的風範,但方纔室內的兔起鶻落的幾下,驚心動魄,生死繫於一髮之間,那幾人使的明明就是昔日魔教的不傳之秘,這其中有什麼關聯?

不容顧無憂多想,六柄劍已迅疾攻到,她右手袖中劍輕輕轉動,指東打西,格擋拆卸,看似行雲流水,實則每一招皆凝神聚氣,不敢有絲毫大意。

忽然一個細微的響聲,顧無憂此時全神貫注應付眼前六人,近身每個人的小動作都逃不過她的耳朵,她暗暗防備,果然,六股銀絲已分不同方位向她雙手、腹、小腿、頸上纏來,顧無憂提身一縱,升上半空,左手一揮,袖內藏的素紗已卷向最近的一顆大樹,手一扯,人急速向院外飄去。

眼看要越過那道院牆,顧梅君臉一沉,手輕輕一揚,三枚梅花狀的暗器從她手中急旋飛出,呈“品”字射向空中的顧無憂,顧無憂聞聲有異,回手便用袖中劍格飛了三枚暗器,她心中剛剛暗叫僥倖,卻不料第三枚“梅花”被劍一磕,五個花瓣忽的爆開來,其中一個“花瓣”已經刺入她的手腕,這纔是殺着。

顧無憂驀地手腕吃痛,素紗一鬆,從半空摔落在院子中央,她手腕微麻,擡腕一看,流出來的血竟是青黑色。

顧梅君冷冷的走下臺階,居高臨下的看着她道:“這毒除了我無人能解,如果還不想死,就把我爹給你的半幅天下堪輿圖拿出來。”

顧無憂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當地,又是天下堪輿圖!她當即怒道:“要我告訴你也可以,但你得告訴我二叔到底是怎麼死的,是不是你下的毒?”

顧梅君一愣,隨即仰頭大笑:“不愧是他的女兒!”

顧無憂即詫異又驚怒,只當是顧梅君失心瘋了胡言亂語,道:“你胡說什麼!”

顧梅君不笑了,無比憐憫的看着她,像看着一個可憐的小動物:“我說你纔是……”

可是,她卻連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因爲她忽然聽到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二個字:“別動”,然後她秀美的頸子上就多了一樣東西——摘星劍。

顧梅君大駭,她對自己的武功向來自負,雖不是絕頂高手,但決不至於有人欺近身側制住她,她竟事先一點跡象也未發覺。

那執劍之人慢慢從顧梅君身後的影子中走出來,月光一點一點映亮了他的面容,顧無憂一見到此人,忽然笑了,笑得平淡但又彷彿帶點悽酸:“師父,你來啦。”

那人正是謝逸之,月光下的一身灰袍,高逸孤清,不悲不喜。

謝逸之目光在顧梅君臉上淡淡掃了一眼,道:“解藥。”

顧梅君遲疑了一下,從懷中拈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顆一紅一白小藥丸,遞到謝逸之手中:“白色藥丸捏碎外敷,紅色藥丸內服”。

謝逸之移開了手中的劍,“當”的一聲扔到地上,他接過藥丸旁若無人地走到顧無憂身邊替她解毒。完畢施施然站起身,向她伸出手道:“玩夠了,該回去了。”

摘星弟子譁然,老莊主剛過世,兩位大小姐就爲着老莊主的死因大打出手,互指爲兇手,現在又多出外人插手,莊主死因不明,與大小姐又有牽扯,現下二人要離去二小姐竟不加阻止。

何小青等資歷久一點的弟子見勢不對,上前一步就要留人。

顧梅君沉聲道:“讓他們走。”

謝逸之淡淡一笑,拉着顧無憂頭也不回的道:“摘星山莊自此已矣,可惜了墨相的摘星劍,顧護法,你身上的穴道一個時辰後自解。”

摘星弟子今夜經歷了入莊以來最爲奇特的一幕,雖然存疑,但事不關己,紛紛散去休息,只餘顧梅君一個人立在摘星樓廊臺上。

入夜忒涼沁,顧梅君渾然不覺,一個黑衣人衣袂翩翩,自她身後走出來,緩聲道:“我已說過最好不要驚動天機宮,但你偏要一試,如今被他叫破身份,於摘星山莊名譽有損,我們以後行事就不方便了。”

顧梅君冷笑,手不自主慢慢握緊:“不妨,這個身份終有一天會讓人知道,不論我是誰,現在摘星山莊的大部分弟子還是聽從我的命令,天機宮向來不過問世事,終不是問題,只是我很好奇到時你怎麼選,韓郎?”她回頭嫵媚一笑,笑中夾帶着一絲銳芒。

黑衣人赫然是韓嘉,他沉默不語,任憑夜風拍打着衣襬,簌簌地響。

顧梅君見狀,眼波俏生生一轉,她將頭輕輕靠在韓嘉的肩上,柔聲道:“好了,別想了,我們回去吧,這裡風太大了,如果被人看到青州的督軍私離職守就不好了。”

韓嘉嘆了口氣,反手覆上顧梅君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梅君,以後再不要用媚術了,那麼多人在場,我不喜歡。”

顧梅君眼中忍不住閃過一絲欣喜:“好的,我什麼都聽你的。”

流雲居里靜悄悄,只聽得見紫毫在玉水箋上滑過,像春蠶食桑,沙沙作響,謝逸之閒閒落筆,下筆稍一觸紙面,便是行雲流水鋪展開去。

顧無憂規規矩矩伺立一旁,大半年未回這個地方,竟有了一點生疏,究竟是什麼發生了改變?流雲居仍舊是老模樣,改變的難道是人麼。

“師父——”

顧無憂出聲打破二人之間的沉默,永遠是這樣,首先打破僵局那個人總是她。

謝逸之手中筆稍停,“嗯”了一聲,又繼續寫着,仍是不看她。

顧無憂呆立在案邊,怔忪着,不知道改如何說下去,腦中翻江倒海,思緒如潮,從摘星山莊回來後,她一直未能好好收拾自己的心情,鳴鳳山贈步搖、百巧節觀煙火、還有繁華沉澱過後的那個冷清背影,難道真能這樣無所掛懷?

還有盧皓南,那個捨身救她的男子,此時應該遠在北夏穩操大局了吧?

她從未懷疑過自己會喜歡上除了師父之外的人,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盧皓南一開始是步步爲營,處心積慮地要報仇要從她身上得到堪輿圖,但後來卻算無可算節節潰敗,這不僅僅是顧無憂未料到的結果,恐怕連他自己也未曾料到吧。

人心是可以算計的,但是除了人心之外,他還漏算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人的感情。

顧無憂一時間覺得很亂,非常亂,從未有過的亂,氣息也有了點點亂,謝逸之彷彿能感覺到她紊亂的心情,當下擱了筆,略微側身,溫和道:“我知道你此番出宮甚是波折,也算是吃了點苦頭,就當做一個教訓吧,人之離散相合猶如浮萍,不用太傷感。”

謝逸之清明透澈的眼神彷彿在她心中注入一段清泉,滌去了紛繁燥悶,顧無憂心裡好受了很多,緩緩開口道:“師父,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謝逸之心中微微一動,不覺看向她道:“你說吧。”

顧無憂卻似不經意的避過了他的眼神,輕輕走到窗邊,窗外早已換上了遍地的木芙蓉,仍是花海無邊,她手扶窗櫺上,假作不經意地道:“師父,在你的生命中,有沒有值得拋開一切也要追尋的事物?”

謝逸之原本以爲她要執着的追問百巧節那段曖昧心事,不料她並沒有問,心裡鬆了口氣的同時卻深深浮上來一絲落寞空虛,他思忖良久,方纔答道:“沒有。”

顧無憂背對着他,他當然也看不到她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

這兩個字一出口,謝逸之覺得不甚符合他的本意,但到底是哪裡不符,卻又說不上來,他想了想又道:“不過——”

顧無憂本來被這個答案打擊得怏怏不快,驀地聽到“不過”,眼中重新亮了起來,纖柔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窗櫺。

謝逸之順口道:“如果是你遭遇危險,我當然拋開一切也要護你周全,你已經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顧無憂心中五味繁雜,一股辛酸之意從胸內直衝上頭頂,這股酸意衝得她的眼淚盈滿了眼眶,這樣一句話,已經爲她多年隱忍的情愫做了迴應,她忽然覺得這麼多年來的用心是值得的,不論他今天是有口無心,還是意有所指,不論他今後會否接受她說不清道不明的這段情愫,但他最愛惜的人終究還是她,如此,那還有什麼遺憾呢?

她微仰起頭,笑對着一片花海,手也漸漸鬆開,她淚中帶笑道:“多謝師父!”

顧無憂出去後,原本清幽空曠的流雲居里更顯得寂寥空洞,一陣風夾帶着遠山桂子的香味從門口吹進來,涼涼的滿室蕭索,謝逸之的筆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

他擲筆推案而起,走到窗跟前,窗外秋雁長天,碧藍如水,悠悠幾朵白雲歇在空中。

他自袖中掏出一疊整齊的字條兒,滿滿一握,而另一隻手則用了修長有力的長指輕叩窗櫺,一下一下,藉着沉篤的節奏來平復此刻的心情。

他覺得她此次回來變了許多,她不再是全然的依賴、全然的熱切盼望着他了,變得喜歡隱藏心事,欲言又止,而從前,她是什麼事都生怕他不知曉,切切的要第一個告訴他。

這一疊字條兒是顧無憂這半年來的行蹤報告,自她出宮到回來,她去哪兒,是否安全,天機宮在各地的隱流勢力都會有飛鴿傳書送到他手上。故此,他並不太擔心她的安危。可是……

“六月初四,憂與盧行至慶州,歇於驛站,相處甚洽。”

“六月初九,憂與盧宿桐鄉鎮,深夜上觀日崖,拂曉觀日出。”

“六月十五,憂與盧至菀江府,次日泛舟若耶溪,得聞琴聲,無事。”

……

不再看下去,謝逸之收掌輕輕一握,臨窗伸出手去,慢慢攤開手掌,掌心向下,無數的白色紙屑一下子飄散,在半空中打着旋兒落下,從遠處看流雲居四周像下了一場小雪。

此後,謝逸之不再命人回報她的行蹤,他隱約不願看到那些灼人眼睛的字句,他彷彿從字裡行間看到她和他一幕幕花前月下的親密情狀,心中像有針刺一般痛。

當日大殿之上,昭帝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似乎那女子是自己願意隨他同行的。”

是麼?果真是這樣,那也很好,很好,這本來就是自己期望達到的結果,她方纔問的那件事恐怕也是與那人有關吧,只是遙遠的北方,她難道真的要拋開一切去追尋麼?

只可惜自己的生命太短暫了,陪不了她走完一生一世,既然做不到,不如不開始,就讓她,從此忘了他吧。

想到這裡,謝逸之覺得有一種陌生的痛從心扉擴散,一層層,一陣陣,像池水的漣漪無限擴散,周而復始,深入骨髓。

他知道,因着方纔思緒繁多,未能平心靜氣的穩定心神,真氣調節不當,打自嫏嬛島就纏繞着的宿疾又開始發作了,那慣常的疼痛取代了心痛,他卻彷彿好受了些。

但是宿疾一經發作,他全身的經脈就像是置於爐火上炙烤,又像是沉入萬年冰窟中凍住,冰熱兩股氣流在體中衝沛四竄,交戰互攻,使得他胸中氣悶難耐,血氣翻騰,他再也控制不住這一冷一熱兩股氣流,一張口,一股鮮血吐了出來,他卻覺得真氣順了很多。

明雅推門進來,見狀臉色一黯,她隨即迅速關上門,走至謝逸之身邊略帶焦急地問:“少主,你怎麼樣了?那件事難道真的不讓小宮主知道?還是早做打算吧。”

謝逸之不答,擡手拭去脣邊猶存的血跡,原本玉雕一般的臉上現在更是蒼白得讓人怵目驚心。

明雅看見他衣襬袖口盡是血痕斑斑,忍不住眼淚一顆一顆掉了下來。

她本是個堅強的女子,受遺命跟隨謝逸之出島、建立天機宮、照顧他,那麼多年了,還是習慣性的叫他“少主”,似乎他永遠只是她眼中沒有長大的白衣少年,只是她一個最疼愛的子侄,現在他的時限將倒,怎麼叫她不心急如焚。

謝逸之靜靜靠在椅背上休息,閉目不言,一動不動,遠遠看去,像尊真正的玉雕一般。

他年紀雖輕,但卻像是經歷了許多人世滄桑一般的倦,倦極了,似乎想一睡就永遠不再醒過來。

就在明雅以爲他睡着了,取過一方薄毯輕輕地爲他覆上時,卻聽到他低低的話語:“天山那邊的事,可以開始準備了。”

42.擾婚76.文姬45.重逢38.屏風28.慧心54.紫竹38.屏風4.分離28.慧心6.無憂10.急雨21.七年31.明月69.掌故59.疑變50.胭脂25.勝負25.勝負63.迷霧44.巧搏28.慧心55.書閣27.漩渦40.真相21.七年42.擾婚44.巧搏33.血影18.倦飛50.胭脂61.還珠72.暗香(上)28.慧心56.驚夢58.入京14.遇險18.倦飛26.流紅15.風波3.驚變8.相知6.無憂3.驚變16.地宮44.巧搏52.對峙20.雪眠48.問情44.巧搏57.救治51.暗戰10.急雨8.相知45.重逢47.毒發2.覓島59.疑變2.覓島77.決戰(上)60.解悟5.緣起29.湖水13.情生25.勝負58.入京58.入京78.決戰(下)71.宮宴(下)16.地宮13.情生2.覓島42.擾婚48.問情9.風月12.右相32.潝硯46.顯影50.胭脂64.前緣9.風月78.決戰(下)76.文姬2.覓島69.掌故67.假象66.如晦5.緣起19.宿疾28.慧心14.遇險56.驚夢78.決戰(下)39.盟主20.雪眠76.文姬64.前緣29.湖水9.風月43.教主27.漩渦
42.擾婚76.文姬45.重逢38.屏風28.慧心54.紫竹38.屏風4.分離28.慧心6.無憂10.急雨21.七年31.明月69.掌故59.疑變50.胭脂25.勝負25.勝負63.迷霧44.巧搏28.慧心55.書閣27.漩渦40.真相21.七年42.擾婚44.巧搏33.血影18.倦飛50.胭脂61.還珠72.暗香(上)28.慧心56.驚夢58.入京14.遇險18.倦飛26.流紅15.風波3.驚變8.相知6.無憂3.驚變16.地宮44.巧搏52.對峙20.雪眠48.問情44.巧搏57.救治51.暗戰10.急雨8.相知45.重逢47.毒發2.覓島59.疑變2.覓島77.決戰(上)60.解悟5.緣起29.湖水13.情生25.勝負58.入京58.入京78.決戰(下)71.宮宴(下)16.地宮13.情生2.覓島42.擾婚48.問情9.風月12.右相32.潝硯46.顯影50.胭脂64.前緣9.風月78.決戰(下)76.文姬2.覓島69.掌故67.假象66.如晦5.緣起19.宿疾28.慧心14.遇險56.驚夢78.決戰(下)39.盟主20.雪眠76.文姬64.前緣29.湖水9.風月43.教主27.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