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老天一下雨, 就是天上某位仙女在流淚。
難道,神仙也和人一樣,會傷心、會流淚?
隱忍多月的大雨咆哮而至、張牙舞爪、傾盆而下, 彷彿是天神震怒要把怒氣發泄在無辜的人間, 從天到地, 無涯黑雲, 急雨如珠, 亂彈屋脊,匯成千百條小溪順着屋檐湍急奔流,粉碎的雨珠濺起濛濛煙霧, 籠罩了汴京城。
每條街都積了深至腳踝的水潭,如果這雨能沖刷走人心中的陰霾, 那該多好。顧無憂想着, 抹去臉上的水, 眯起眼。嘩啦啦的雨聲,偶爾電掣雷鳴, 大街上早絕了人跡,偶有模糊昏黃的燈火從兩旁的家宅窗戶中透出來,歲月靜好,有時不過就是在這樣的晚上求得一縷微弱光亮。
天地之間,沒有星、也不見月、那麼悽清, 只有充斥於耳邊的雨聲, 孤身隻影, 踟躕於大街上。
她想起很小時候, 謝逸之教她念的那些古老歌謠:
風雨悽悽, 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 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風雨如晦,那個能替你遮風擋雨的君子在哪裡。
突然,細小的異聲打破單調的雨聲,由遠而近。
顧無憂眼皮微微一擡,神色不變,繼續前行。
“踏踏踏”,四面八方的屋頂上出現無數的黑衣人,手持不同的兵器,但動作出奇的一致,剽悍勁煞,疾奔而下,落在地上,將她團團包圍。
空曠的大街上除了雨,還是雨,殺人的好時節、好地點。
一個單調的腳步聲響起。
黑衣人的包圍圈讓出一條路,顧梅君從中間走出來,右手腕裹着厚厚的白紗,心懷怨毒之恨,滿身的殺機隔老遠就嗅得出。
二人目光交錯,顧梅君目中盡是戾氣,顧無憂眼中也滿含冷光。
多少恩怨,此時此刻,任何招呼都是多餘,只得一個字:殺!
雨霧變爲血霧,瀟瀟風雨變成厲聲尖叫,刀光劍影,倏忽疊影,街頭變作人間地獄,到處是斬斷丟棄的殘肢屍體。
顧梅君立於戰圈之外緊盯戰況,她要消磨掉顧無憂的戰鬥力,好親手斬殺。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情況卻與她預計的有差,顧無憂彷彿不知疲倦,指東打西,越戰越悍。
明明今天下午她的功力不足以前一半,怎麼……不對,有哪裡不對。顧梅君咬了咬牙,繼續等。
只見局中人淡淡一掌隔空揮出,動作灑脫,運轉自如,絲毫不帶煙火氣,奇怪的是,那些密集的雨珠一旦碰上她手掌散發的寒氣就凝成銳利的冰粒,化作最厲害的暗器將對面三名黑衣人瞬間射成篩子。
顧梅君當然不知道靈犀賦的奧妙。
“靈犀賦的最後一層心法‘幽明三疊’發揮到極致可將人的潛力翻倍,瞬間爆發超人的力量,但這樣施爲有悖萬物生老病死常理,身體的精力提前借用,損傷內臟經脈,損壽減命。”
顧如蘭嘲諷的話明明在耳邊,可她今夜就是鐵了心要全力施爲。
如果沒辦法減輕心裡的痛苦,就淋漓盡致地戰一場,將心中的怨、委屈在血光中開出花來,絕望涅槃之花。
最後一個黑衣人撲倒於地,街頭街尾只剩兩個人影對峙,殺意漸濃。
大雨將兩人身上淋得溼透,顧無憂低頭隨手拉了拉緊貼的羅裙,看見有割破的痕跡,不禁皺了眉,微微彎腰,纖指連翻,拈起那幾幅被割破的裙角繫好,然後慢慢蹲下,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柄鐵劍,神情微凜,劍尖斜點,朝她走去。
左臂、小腿和腰間的幾處傷口在流血,和着雨水,洇溼了青色長裙,有她的血、也有別人的。
但她此刻的神情要比過往人生中任何一個時刻都通透,清絕美麗的臉龐一派雲淡風輕,彷彿剛剛不是在殺人,而是和姐妹們在郊外提着竹籃、挽着羅裙、踮着繡舄,踏青歸來。
饒是顧梅君再狠辣,摸上自己空空的右手腕,也生了幾分怯意:這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一時落難到要人救命,一時兇悍到凝氣爲劍殺了黑水教最精英的十三殺手,虛虛實實,難道是誘她來送死的?
這二人都是當世武林中出類拔萃的女子高手,生死一線,性命相搏,也無多餘動作,兩人一起掠起,身法一樣的快,兩道劍光一觸即分,寒光驟洌,照亮黑夜。
劍分,人落地,面對面,靜默,只餘雨聲。
一道極淡的血線從雪白的頸中迸射出來,顧梅君帶着無盡的怨恨,緩緩向後仰倒,“哐當”一聲,摘星劍脫手,掉落地上發出清脆響聲。
顧無憂走過去,撫閉那雙驚恐的美麗眼睛。
人死,什麼恩怨都隨之而逝。
她站起身,忽然勾腰,一陣劇烈得無法抑制的痛楚籠罩了她,每一寸肌膚彷彿被鈍刀割磨,五腹六髒似被一隻巨大的手狠狠捏碎再攤開放在火上炙烤,全身血液倒流衝上喉嚨。
“噗”——
胸中淤血盡數吐出,她撲倒在雨中,四肢麻痹,難以動彈,髮絲和臉龐全埋在污水中,功力一絲一絲散去,更可怕的是,她的雙眼,竟然看什麼都是鑲了紅邊,漸漸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就這樣死去,也好。
失去意識前,顧無憂彷彿看到,巷尾飄然走來一個撐着紙傘的身影,一雙本該在雨中染泥的石青色便靴竟是一塵不染,停在了她身旁。
顧梅君還留有後着麼,靈犀賦的反彈已令她不能自保了,苦笑,意識在劇烈的疼痛中變得不清晰。
終於,世界一片黑暗。
.
醒來時是在一個陌生的淨室,彷彿很久沒有人住過,桌椅是新買的,還有油漆的味道,窗紙卻是灰濛濛的,泛着黃暈,臨窗有一大株木筆花,碩大的花朵猶如海碗,散發出靜謐的清氣,和房中的藥味、漆味混在一起,竟出奇的令人安心。
顧無憂想撐起來下牀,可方一動彈,全身就抽經斷脈的痛,皺了皺眉,只好放棄,思索着是誰救了她。
房外響起一個慍怒的聲音:“都這樣了還不知愛惜自己,亂動什麼。”
定睛看去,卻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他會出現在汴京,盧皓南。
顧無憂一愣,他已經端着藥碗走進來,仍是那樣明潤蘊藉,風度翩翩,雙眸隱含睥睨,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上位者的威儀霸氣……已是強盛的北夏國的君王了呵,卻還像初見時那樣,旁若無人的諷刺她,實則關心比任何人都多。
盧皓南走到牀邊,揭開被角,將她方纔伸出的手放回去,又輕輕蓋上。
這樣曖昧的動作,他做來,卻那麼自然,彷彿這個動作早已在他二人之間發生過無數次。
從他進來忙碌至此,顧無憂一直沒有出聲,沒有閃避,沒有不好意思,待他在榻邊坐下才淡淡說一句:“謝謝你,也恭喜你。”
盧皓南的手一僵,緩緩直起身子,默默看着她,他要說些什麼呢?
說“你既然喜歡的不是我,難道我不能娶別人”,還是說“現在你改變主意,我仍願意帶你去北夏”。
顧無憂吸了口氣,慢慢從牀上撐起來,穿上鞋子,每動一下就像是踩在刀尖上。
對雲翼,她可以光風霽懷,該還的就還,該斷的就斷,因爲從來沒有產生過男女之情。
對盧皓南,她做不到無動於衷,七年前,若不是謝逸之病危招她回宮,後來又發生那麼多變故,恐怕她那時就真追去了北夏。
“我們之間只能如此麼?”盧皓南對着她的背影沉聲道。
知道她表面隨和但骨子裡好強,恐怕韓嘉早對她說過北夏國主要迎娶大晉的郡主,若非如此,她不會忍着幽冥三疊的重創也非離開不可。
顧無憂扶着門框,偏了偏頭,始終沒有回頭。
曾經有情,而今時隨世易,他變了,她也變了,何況中間還隔着一個沈慧心。
雖不知謝逸之到底和沈慧心有什麼微妙關係,但從一開始,在藍淚湖爭奪武林盟主起她就發覺,沈慧心看盧皓南的眼光不一樣。
多好,兩情相悅,終成眷屬。
七年前,選擇回去謝逸之身邊而放棄他的人是她,而今被拒情殤的人也是她,她還留在這裡做什麼,最多也只能說一句,恭喜你。
身後再沒了聲音,顧無憂一步一步,艱難的往前挪,心中回想以前的種種,彷彿一幅幅畫面在眼前晃過:
百巧節那晚,他撿起了她的步搖,說,還君明珠。
武林大會,他冒着被人認出的危險,說,我證明她絕不會殺忘情大師。
帝陵裡,他看見她和韓嘉在一起,氣得拂袖而去。
顧無憂手腳痙攣,陣陣麻痹,血氣翻騰上涌,她一手順着門框慢慢蹲下,一手按了胸口,用力閉了眼,再度掙開,眼前竟一片漆黑!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失聲道:“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