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突然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牀上。牀前有三個人看着他。其中一個人，從服裝上看出是一名醫生；而另兩個人，身體的各部分都是由幾何體構成的，它們是醫生的助手機器人。
除了看出這三個人身份外，M頭腦一片空白。他使勁地想，使勁地想，終於想起之前的回憶——炮火連天的戰爭島。最後的記憶是在樹林裡，他準備回後方去，回頭看了一眼遠方的戰場，看見了天邊越往高越分散的戰場硝煙，還有幾架飛機在互相追逐，他還聽見那裡傳來劇烈的爆炸聲。爲什麼自己現在會在這裡？
只聽一個機器人轉頭對醫生說道：“醫生，他睜開眼睛了。現在他的各項體徵正常，今天就可以出院了。”醫生特別興奮地對着它說：“完全正確。這是第211個被恢復的患者。不知他的記憶是不是完好的，如果他回憶不起來過去的事情，那情況就不太妙了。M先生，你醒了嗎？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他活動一下身體，道：“沒什麼不舒服。我怎麼會在這裡？”
“恭喜你復原，M先生。你現在能不能回憶起來，你是從哪裡來的？”
M突然感覺到這裡重力很輕，因此這裡絕對不是鐵星地面，而是天空城。“我是從戰爭島來的。這裡是天空城嗎？”
“是的是的。”醫生更高興了，“看樣子你的記憶並沒有出問題。兩個半月前，你在戰場上受了重傷——這種傷勢在以前就算是被炸死了——送回天空城救治。救治期間你一直處於昏迷狀態，被浸泡在維生溶液裡。七天前，你被從維生溶液裝置中轉移出來。今天是你的甦醒日。”
關於自己的受傷過程，自己一點也想不起來。M看看四周，發現役臣不在。他向役臣發送一個指令，但沒有役臣的迴音。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情況。他問：“兩個半月？我受了什麼傷？我的電腦人役臣在哪裡？”
“這些問題應該由你的上司告訴你。我現在就通知他過來。我可以保證，你今天會收到一大堆好消息！”說罷，醫生打起了電話：“211號病人已經甦醒，恢復狀況良好。”
醫生打完電話，對M說：“你的上司馬上就來，耐心等一會兒。你的狀況很好，不用擔心什麼。我要去照顧其他病人了。”說完出去了。
醫生一出去，鈦輝就推開房門進來了。他可能是等在走廊裡的。他手裡拿着顯示屏，看起來他沒有那麼高興，不像是個帶來好消息的人。
在表示對他康復的祝賀後，鈦輝把顯示屏給M：“這是你受的傷的情形。當時你帶大家走進指揮車時，三發炮彈擊中了你們。其中一枚50毫米穿甲炮彈擊中了役臣，將它炸成了碎片。而你和大翼則被擊中指揮車的炮彈炸傷。在場的其他十七名士兵被另一枚**炸死了。你受的損傷非常嚴重，像役臣一樣炸成了碎片。幸好戰場救援隊在兩分鐘時間內趕到，及時把你們的碎片收集起來迅速冷凍，後來送到天空城。這是戰場救援隊當時給你的碎片拍的照片。”
M看着顯示屏，一團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在白布上大致擺放成人形，頭部完好無損，胸腹部只剩三分之一，而且沒有與頭部相連，內臟也全不見了；左手完整，但也沒有與胸部相連；右手僅剩手掌；整個雙腳都沒有了。旁邊的文字表明，這位傷者就是M本人！這就是曾經的自己？接着往後翻，是一段機器人的金屬左臂的照片。旁邊文字表明它是役臣的。它只剩下這麼一點東西了？不過這對一個機器人來說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役臣的左臂有一個核心存儲器，儲藏着它的備份，可以據此讓役臣重生。收集役臣碎片的人很瞭解役臣的結構。
一個鐵星人被炸成這樣還能活下來，M從沒聽說這樣的事情。他看看自己的皮膚，與以前一樣。關掉屏幕的顯示功能，把屏幕當鏡子照，也沒發現任何傷口。他對鈦輝的話表示不相信。
鈦輝解釋道：“本來像這樣的傷，在以往的戰爭中是根本不可能救活的，但這次戰爭中不同。這次戰爭中，有六百多個受重傷而死亡的人，包括許多像你一樣受這種嚴重創傷的人，都在受傷的第一時間內被收集冷凍起來，送到天空城，在天空城醫院進行永生實驗。這種技術你知道，是銀河系聯盟提供的，讓人身上的全部細胞可以進行無限期的複製，從而可以長生不老，永遠保持當前生理狀態。跟你一樣永生的人有近百餘人在你之前就甦醒了，你是最晚甦醒的人之一。另有五分之四的人沒有救過來，因爲他們的細胞沒有同步癌化，只有部分癌化。這裡的醫生說他們有九成把握確定，在你身上的永生實驗已經成功了，以後你可以正常生活了。”
鈦輝說這些話時，看起來並不是在說一個好消息。所以M不由得擔心地問道：“是不是有什麼副作用或不良反應？”
鈦輝說：“永生實驗的結果是要麼生，要麼死，目前還沒有發現副作用或不良反應。永生，固然意味着很高的職位，但在那些事關鐵星文明未來的重要事情上，也要承擔重大責任。那些最危險的事情，都會讓你們這些永生的人去做。在你之前甦醒的永生者中，有好幾人已經成爲鐵星委員會的成員了，其餘的人在各種場合中都會委以重任。因此永生對你們來說，意味着要長久地爲鐵星文明付出心血。只有等到鐵星文明過了目前的難關，你們纔會真正享受到永生的樂趣；如果鐵星文明走不出現在的逆境，那你們也就不能享受到永生的樂趣。大家認爲，這也正是你們這些永生者爲鐵星文明作貢獻的動力所在。至於究竟要過多少年的努力才能使鐵星在銀河系聯盟站穩腳跟，這誰也說不清。至於你嘛，你將被派遣到恆星系邊緣執行任務，爲期十年。”
“執行恆星系邊緣的任務？”
“是的。我們從銀河系聯盟得到三艘超光速宇宙飛船，我們稱之爲“青鳥”。因爲整個鐵星文明本身的核燃料很少，都不夠超光速飛船往鄰近的恆星系飛一個來回，而茸星人給的那十萬噸核燃料也只能讓它們飛行一萬光年路程。所以現在青鳥一號去最近的恆星系尋找核能了。駕駛青鳥一號的是最先甦醒過來的永生者。一旦找到核能，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就要留在那裡進行開採活動。他們於二十天前出發，六個月以後回來。青鳥二號將往相反方向的星空探索。如果茸星人給的那些核燃料用完了而我們還沒有找到新的核能，很難想象我們鐵星的前途在哪裡。青鳥二號將在十天之後出發，到時它會把一艘小飛船黃鳥號帶到恆星系邊緣。黃鳥號以後就呆在恆星系邊緣的小行星帶上，尋找核能和小型含水彗星。找到含水彗星後，讓它轟擊鐵星大氣層，增加大氣層水分。而你將是黃鳥號的船長，在恆星系邊緣呆十年。”
M說：“很高興能爲鐵星人做這些事情。不過還有一件事，查清它的原因也是很重要的。那就是我參加的戰鬥中，機器人停機事件。這恐怕意味着機器人失控了。”
鈦輝說：“提出這一問題的不止你一個。戰爭一結束，沙泉國就調查了這件事。他們查明，當時那些機器人不能啓動的原因是，一臺電腦人在戰鬥中受了損傷，它的程序發生了錯誤，侵入許多戰鬥機器人的控制系統，由於這些機器人同時接收到受兩個電腦人的指令，就死機了。”
M聽了，放下心來。他問：“我們在幽府要塞中建立的星際作戰部隊，現在怎樣了？”
“別提它了。它其實只是兩個國家集中戰爭資源的藉口。它現在的規模還非常小，戰鬥力很弱。另外，鐵星文明現在也根本沒有讓一支軍隊飛出恆星系的能源儲備。”
M問：“你想永生嗎？”
鈦輝說：“我是老朽了，不會獲得這個資格的。即使有資格，也只有五分之一的機率活着，我覺得太危險了。再說如果我現在永生，那意味着我要永遠地受衰老的折磨，所以我不想。你先按照醫生說的，留院觀察四天，看看身體有什麼不適，權當是休息。等你的電腦人修好後，再到辦公室去具體談交給你的任務。役臣的碎片正放在儲存庫裡，但需要你本人去恢復它。鐵臂早已化作各零件狀態融入到許多別的機器人身上去了。作爲感謝和補償，沙泉國無償爲役臣作恢復。”
鈦輝交待這些事情後就離開了醫院。M在醫院裡可以自由出入，就帶着役臣的手臂來到天空城一家沙泉國的機器人維修公司。在這裡他可以免費修復役臣。這家公司的店面裡，從身高是他兩倍的大型機器人，到身高只有他五分之一的小機器人，還有裝在盒子裡的微型機器人都有，種類很齊全。M把役臣的手臂交給店員，要求維修公司把新電腦人的左臂卸下，換上役臣的舊手臂。這除了M對原來的役臣的紀念外，還因爲在這隻手臂的備份裡，儲存有役臣的操作系統及性格模式、身份識別信息卡，還有相當一部分生活記憶。如果裡面的身份識別卡損壞了，那麼役臣就無法修復了，M只能換一個全新的電腦人。這隻手臂能保存下來，是因爲它裝甲更厚。
店員從倉庫裡拿出一個外形與役臣一樣的電腦人出來，M表示滿意。店員解釋說：“這次我們提供的電腦人與原來的役臣外形一樣，但是性能更強大，因爲外星人來了。”幾個工作人員卸下新電腦人的左臂，換上役臣的左臂。但由於這隻左手還帶着多處從戰場上帶回來的傷痕，需要花幾天時間修復，M只好回到醫院等待。
M坐着回醫院的公共蜘蛛車，感覺到不自然和無助。他平時總是有役臣陪着，很少一個人走在外面的。他又看到蜘蛛車內大部分人都沒有機器人陪伴，又感到有一點點失落，因爲平時他是不與這些人爲伍的。這些人的本領還不及一些高級的機器人，但如今他卻和他們一起坐公共蜘蛛車了。這一切都是因爲他失去了電腦人。
第三天，維修公司通知M去領取電腦人。M去一看，新役臣左手的傷痕已經被修復，並加了電渡塗層遮蓋，穿上衣服後，就看不出來傷痕了。
接下來，維修公司工作人員給新役臣裝上左手備份的程序及記憶，再把新役臣與M進行身份綁定。看着將要復原的它，M想起六年前剛得到它時的情景。那時是在營業店裡憑安全局的票據去領電腦人，役臣啓動後，對M說：“您好，我是某公司新型電腦人。在以後的時間裡，我將竭誠爲您服務。”M問它：“你知道怎樣做一份小角獸肉菜嗎？”它頓時驚訝地叫道：“啊？小角獸肉？你喜歡吃這個？這是我最拿手的了！”M當時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見電腦人，對它自信的表現既驚奇又滿意。但是把它帶回家後，又吃驚地發現它根本不會做任何菜，因爲沒有裝這些家務程序。現在，所有程序都裝好了，服務員對M說：“我們的修復工作已經完成了。你可以把它帶走了。”M問新役臣道：“你知道怎樣做一份小角獸肉嗎？”役臣反問他：“你是不吃小角獸肉的。我對近兩個月完全沒有記憶，難道你在此期間改了口味？”M對修復工作非常滿意，在給它加載一個禁止反問的程序後，將它帶回了安全局。在安全局，他辦理了一些手續，給新役臣安裝了安全局的數據庫。這一切做好後，可以說役臣完全復活了。
在留院觀察的這段日子裡，M並未感到身體有什麼不適。他乘着蜘蛛車在天空城來來往往，天空城依舊平和、繁華，唯一的一些變化是有些大樓表面貼了一些茸星人的畫，或者寫着一些歡迎茸星人之類的標語。人們經歷了外星人初來時的軒然大波，現在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外星人也是人嘛。人們現在知道，鐵星系位於銀河系碳基人與硅基人戰爭的大後方，所以沒有什麼事是可以擔心的。普通鐵星人都認爲，即使是外星人來了，一切也都會照舊，最多是增加些星際兵役罷了。天空城裡唯一看得出來的重大的變化是，因爲中心的動力區常做物理實驗，需要大量電能，導致經常停電。每次停電，天空城都會停止自轉而失去重力，房間內許多東西都會飄浮起來，天空城恢復自轉時，就會亂成一團。
在等待役臣被修復的幾天時間裡，M也通過電視新聞，瞭解鐵星最近兩個月期間發生的事件。
首先是戰爭的結束。M參加宇宙旅行的第十三天，雙方就已經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戰鬥。戰鬥結束後，雙方仍然有很強的戰鬥力。M親身經歷的那場戰鬥是第二個回合。這次戰鬥後，沙泉國還剩下三千臺機器人，老加國只剩一千八百臺。由於兩國大多數電腦人都在這場戰鬥中損毀了，以至於戰爭無法繼續進行。鐵星委員會趁機從中調解，老加國就承認失敗，戰爭結束了，沙泉國實現將河流改道的願望。但是老加國表示會重新準備力量，若干年後再戰。
在戰爭期間，鐵星人開始研究銀河系聯盟提供的技術。作爲聯盟成員，這些基本的科學技術是必須掌握的。他們從銀河系聯盟帶回的資料中，看到了許多文明走出本恆星系的艱難過程。他們也已經準備好面對困難，相信自己也可以成爲本星區的強大文明。
M聽有些鐵星人講，有些技術其實鐵星人早就有能力掌握，但就是因爲鐵星文明在幾千年時間裡失去了進取心，沒有人對這些技術進行嘗試。現在，超光速原理已經弄懂了，正在設計一艘超光速飛船，預計還要三年時間才能開始製造。核工業大大擴充，因爲每次的超光速航行耗費的核能實在是太大了。鐵星人已經派遣許多飛船到鐵星系各行星尋找核能源。冥草開始生產大量糧食，但要它結出果實，並不是無償的，需要大量能量。還有一些人整天研究附近的恆星系，看將來怎樣移民。也有人想與外星人貿易，但攜帶貨物超光速旅行需要的巨大能量，鐵星人無法提供，因此只能是個設想。
鐵星人之間的人際關係大大改善，因爲大家很自然地團結起來。
鐵星人還成立了一支星際軍隊。這也是誕生於幽府地下要塞的那支軍隊。這支軍隊目前只有一千人規模，但它將配備最先進的武器。它的用途是對抗可能的外星軍隊入侵，保護鐵星文明。
在M宇宙旅行期間，所有涉及茸星人失蹤案的人都受到調查，看他們的基因有什麼變化。結果是沒有查出什麼變化。人們還調查了創世島上的員工木宇，但是這個人來天空城後就失蹤了，目前仍在尋找中。
鐵星人想跟銀河系聯盟再次聯繫，卻捨不得爲此花去大量核能。而如果乘非超光速的飛船，需要四十萬年才能到達聯盟在本星區的總部。所以他們決定等聯盟的使者的到來。按時間算，翠綠星雲的戰爭應該已經結束了，他們來報道星際戰爭的消息的日子快到了。
所有事情都是從那天早晨，他被鈦輝叫到辦公室去的那個早晨開始的。五個月了！
M出院後，就一直呆在飛行區，做着去恆星系邊緣的準備。他爲此要了解黃鳥號飛船，還要給役臣安裝一些新的程序，檢查帶去的機器人的可靠性，準備相應的物資。工作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