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寫就書信,交給部曲陶德,命其送往幽州。
陶德是長沙人,孤兒出身,打小流浪,純粹在野外打野狗和街頭打混混練出來的把式,飢一頓飽一頓的竟然也能長到十八歲,並且身量還不低——說不定是血緣比較好,雖然他除了自己的姓名外,過往家庭狀況全都說不清了。其後王導南渡,於路撿到,愛他魁梧,便收爲了部曲,又相贈於裴該。
極北之地,陶德自然是沒有去過的,但跑過一趟臨漳,還覲見過劉演,因此裴該派他先北上臨漳,向劉演請求嚮導,前赴幽州去訪裴憲,並且事先教會了他一套說辭。因爲前半截道路都很熟,裴該就不再多派人手啦——再出去四個,只回來仨,那可如何是好啊?
於是陶德離了淮陰,先溯淮而上,到譙縣跟祖逖打了個招呼,歇息兩日,再一路北上,經樑國、濟陰、濮陽,在白馬附近渡過黃河。他胯下駿馬,腰佩長刀,身上還穿着一套輕便的皮甲,等閒盜匪也不敢過來招惹,就這樣無風無浪,半個月後抵達了臨漳的三臺。
劉演得報,召喚進入。陶德先呈上裴該給劉演的書信,以及郗夫人寫給郗鑑的家書。郗道徽見信流淚,對陶德說:“多承裴使君看顧我妻小,鑑銘記在心,必有以報之也。”
陶德背誦裴該教給他的話:“我家都督說,只要郗公善輔劉將軍,驅除胡虜,再造社稷,必有與夫人、公子相見的一日……自淮陰到此,路途尚且不靖,便暫不送夫人與公子前來與郗公團聚了。”
郗鑑點點頭:“妻兒在裴使君處,鑑很放心,且不必護送前來。”
那邊劉演讀完了裴該的書信,卻不禁微微皺眉,問陶德道:“裴使君遣汝往幽州去,與王彭祖有何話說?”他們劉氏叔侄向來跟王浚不合,天下知聞,裴該要去聯絡王浚也就算了,還想從他這兒借道,甚至請求嚮導,不嫌太過分了一些嗎?
陶德趕緊解釋:“我家都督在信中當已說明,小人此行,乃致信裴公景、景……”
劉演提醒他:“裴景思(裴憲)。”
“是,是爲致信裴公景思,終究都是聞喜一族,且是我家都督的叔父,既知消息,不可不往聯絡、拜問。王幽州所在極遠,彼家與裴家也素無往來,又豈會與他有何話說呢?”
劉演注目陶德:“汝身上還有何信,說不得,我要搜檢一番。”
陶德隨手從懷裡又摸出一封信來呈上,然後張開雙臂:“將軍請搜,再無別物了。”
劉演接過信來一瞧,就見封皮上寫着:“景思叔父敬啓,侄該謹奉。”上面還封着火漆,蓋着“徐州刺史”的印章。他雖然心中有疑,卻也不好隨便拆看,便派人搜了搜陶德身上,果然除了些乾糧和幾百五銖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汝既遠來,可先下去歇息,且待我安排嚮導,送汝北上。”
等到陶德離開,劉演就問郗鑑:“我疑裴文約有密書藏於致裴景思的信中,否則止是家書,何必封緘?郗公以爲如何?”
郗鑑笑一笑:“此必然耳。”隨即解釋:“王彭祖在幽州置行臺,任裴景思爲尚書。裴景思與裴文約久不通音問,若止家書拜望,又豈能不順道拜問王彭祖?王彭祖素性多疑,裴文約今又爲一州刺史,若無一字與之,恐將疑裴景思有南躥之意也——則此一書,或許便要了裴景思的性命!”
劉演聞言,眉頭越皺越緊。
就聽郗鑑又說:“然而貴家與王彭祖有隙,海內知聞,若與王彭祖之信落於將軍之手,必然譭棄,則壞司、徐盟好,是以密封起來,使將軍即使有疑,也不便拆看,但不拆看,顏面無損。要在將軍忌裴文約與王彭祖約和乎?鑑以爲必無此理。裴文約,祖士稚契友也,而祖士稚又是劉公聞雞起舞之交,徐、兗、司、並,天然一體,王彭祖安能間之?”
劉演聽了這番解勸,這才略略舒展眉心,並且點頭,隨即問道:“裴景思何如人也,郗公可知道麼?”
郗鑑答道:“裴景思爲故中書令裴叔則(裴楷)第三子,東海王曾以之爲豫州刺史、北中郎將、假節,後爲石勒所迫,走依王彭祖。其人少聰穎,且輕俠,素有大志,吾聞潁川庾子嵩(庾敳)曾贊曰:‘此子鯁亮宏達,通機識命,不知與其父如何?至於深弘保素,不以世物縈心者,其過之矣。’”
劉演又問:“比郗公如何?”
郗鑑笑道:“不敢相比。然裴景思與潁川荀叔彥(荀綽)皆在幽州,惜乎王彭祖不能用,否則誠恐貴家難與拮抗。”
劉演憤憤地一咬牙關:“我家豈欲與他拮抗?本爲國事,使宗人劉希還故鄉中山去聚合部衆,王彭祖不但阻撓,還遣燕相胡矩,並召段疾陸眷併力擊破之!非止幽州,彼連冀州都當作囊中之物、私家產業,如此置朝廷於何地?!我料王彭祖遲早必反!”
怒罵過後,就問郗鑑:“郗公以爲,裴景思、荀叔彥可肯棄王彭祖而來我臨漳,或者西去晉陽,輔佐我家麼?”
郗鑑略一沉吟:“若如此,則恢復司隸,破滅平陽,也多一份機會。只是不可操切,當徐徐說動之,以免爲王彭祖所察覺。”
劉演說了:“我欲命人隨陶德前赴幽州,遊說二公,不知何人可遣?郗公可有舉薦麼?”
郗鑑想了一想,回答道:“范陽盧簡鞅可也。”
……
盧簡鞅名志父,是漢末大儒盧植的五世孫,因爲庶出,而且相貌醜陋,所以在家族中的地位很低。他幼好刑名之學,治尚書、春秋,在所學上也跟時流格格不入,故而此前一直未能出仕。“永嘉之亂”的時候,在洛陽的盧氏一族商議逃亡去處,盧志父的堂叔盧諶本是劉琨的外甥,當然建議北投晉陽了,可盧志父素與盧諶不合,便離開族人,孤身東行,想要經冀州逃回老家范陽去。結果才走半道兒上,盤費就被盜匪給搶光了,他勉強逃得性命,流落在臨漳附近,暫靠編掃帚出售來謀生。
等到劉演佔據臨漳,盧志父便前往拜謁。因爲他長得實在是太難看啦,也不會清談,故此不爲劉演所喜,只是看在盧氏家門和自己跟盧諶的表兄弟關係上,纔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書吏做。直到郗鑑來到三臺,跟盧志父交談過幾次,覺得此人頗有才能,便向劉演推薦,劉演才提拔他做了主簿。
當下聽了郗鑑之言,劉演便即召來盧志父,要他跟着陶德一起到幽州去,拜見裴憲、荀綽,希望他可以說服那二位,放棄王浚,而轉投中山劉氏。盧志父躬身領命,劉演問他:“可須我寫一封書信與卿攜去麼?”盧志父搖搖頭,說:“此行有如竊人財物,豈可留下證據?但求將軍一章,能夠證明末吏身份便可。”
劉演當即找來一張白紙,蓋上了自己“定襄侯”的印章,交給盧志父。盧志父仔細疊好,摘下冠、幘,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髮髻之中。
然後才找了一個熟悉北路的嚮導,由十幾個小兵護送陶德和盧志父北進。他們很快就進入了石勒的地盤兒,好在有劉演的信物,自然一路暢行無阻。陶德一直懸着心,吊着膽,因爲裴該跟他提起過,說我與石勒仇深似海,倘若石勒知道你是我的信使,恐怕會對你不利啊……最好別見他的面,就算見了,也千萬別提是我派你去的!
好在劉演與石勒暫時還算和睦,而他派人過境前往冀州——主要是回老家中山國——也不是一趟兩趟了,普通關隘守將直接就放過去了,沒必要再去驚動石勒。因爲石勒知道劉、王不和,根本不擔心劉演會去跟王浚約定什麼,還希望他派人回老家,就跟去年的劉希那樣,在中山國招招兵、鬧鬧事,給王彭祖添添堵哪。
陶德與盧志父同行多日,自然難免要談談天,對對話。原本盧志父是瞧不起陶德,不惜得搭理對方的——他雖爲庶出,范陽盧氏那也是一等一的經學世家,家門或許不如聞喜裴氏煊赫,但遠在中山劉氏之上,對面卻只是個不文武夫,哪可能有什麼話說?然而終究陶德是裴該的信使,此番送信北上,到了臨漳,他得巴結着劉氏,可等離開臨漳,進而過了石勒的轄區,就該倒過來,盧志父巴結陶德啦。否則的話,只要陶德假裝無意中泄露了盧志父的身份——即便並不清楚他奉了劉演之命,要去幽州遊說裴憲和荀綽,仍然當成是普通向導——那王浚的手下能對劉演的部屬客氣麼?不逮起來直接“喀嚓”一刀,就算是難得的仁人君子了……
所以即便沒啥共同語言,盧志父也得開口,嘗試着跟陶德拉近關係。當然啦,說不幾句,話題自然會轉到裴該身上來——
“卿爲裴使君部曲,自然常隨裴使君左右?”
陶德說對啊——“小人在江東,得王司馬相贈與裴使君,便從之渡江,駐兵淮陰,前後相隨,已然將近三年了,甚少遠離。”
盧志父趁機便問:“如此在卿看來,貴使君何如人也?”
陶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家使君乃當世人傑、天下英雄也!”
部曲說自家主公的好話,那本是情理中事,相反,若是一離開主公身邊,就跟人大倒苦水,反而比較罕見罕聞。真要是那樣,盧志父也就不用繼續問下去了,裴該必然不堪到了極點。只是光泛泛的好話,並不能使盧志父滿意,因而追問道:“何以如此認定?裴使君性情若何,平素有何事蹟?卿請備悉道來。”
正如郗鑑所說,裴該既然與祖逖相交,那就天然跟劉琨屬於同一陣營,是劉演的同盟,雙方說近不近,說遠可也不太遠——關鍵在於,並沒有什麼強大勢力橫插在中間——很可能將來必須守望相助,所以作爲臨漳之臣,盧志父對於裴該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有多大能爲,必然是感興趣的。
要了解一個人,從他身邊人下手探問,當然最容易瞭解真相——即便有溢美之詞,只要說到細節,自能探其究竟,盧志父對於自己分析八卦的能力還是有所自信的。
這回陶德貌似垂着頭想了一想,隨即答道:“我家使君天下高門,然而並沒有什麼架子,對待我等部曲,乃至下人都甚好,言行無驕矜之態。他在淮陰,每日但撫問百姓,訓練士卒,以恢復中原爲念……使君從前之事,小人並未親見,但也有所耳聞。當日苦縣之戰,使君爲石勒所俘,公卿環拜於羯賊帳前,卻只有我家使君昂首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