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寧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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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之後,朝會之期,羣臣畢集,裴該捧笏啓奏司馬鄴:“驃騎大將軍、領司州刺史祖逖昨日又有上奏,雲洛陽宮室粗完,城壁亦經修繕,懇請天子大駕還洛,統馭天下。臣請旨,該當如何答覆啊?”

羣臣聞言,莫不精神一振:裴公主動提出此事來了,這說明不管是留是走,他都已經拿定主意了吧。

司馬鄴也不禁小小吃了一驚。要說祖逖的建議,他即便居於宮中,少管國事,終究這事兒鬧得紛紛擾擾,盡人皆知,裴該也沒有特意封鎖宮禁,小皇帝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啊?但他也知道茲事體大,就算裴該不總執國柄,換了別的什麼人,或者沒有權臣,羣相共治,也都得商量好了,纔會稟奏自己,在此之前,自己發話是作用不大的。

皇帝雖爲天子,人中之龍,那也只是理論上的國家元首罷了,歷朝歷代以來,君權和相權始終爭鬥不休,搶奪朝政的主導權;即便權力再穩固的天子,也不是什麼事兒都能專斷自爲,不聽羣僚意見的——除非他想做桀、紂,而羣臣若以桀、紂目之,這天子也就差不多當到頭啦。

秦之君權最重——理論上,而非實質,二世就被趙高玩弄於股掌之上——那是因爲官僚體系尚不完善。漢代君權相對較輕,唯武帝劉徹的權力可追步秦始,而後漢則因爲世家政治開始形成,光武之後,君權遠非前漢可比。晉代君權更輕,至於司馬鄴,乃是輕中之輕,所以不必權臣架空,他本來就沒有太大的發言權。

若說司馬鄴對此毫無芥蒂,當然是不可能的,沒有過與羣臣赤膊大戰過三百回合的經歷,任何一名天子都會以爲自己理論上應當獨掌大權。但好在年紀輕,明白自己沒啥威望,司馬鄴又非曹髦那種混不吝的熊孩子,加上裴該平常也給足了他面子,故而小皇帝只能安下心來,踏實等着。

倒不想今日朝堂之上,裴該主動提起了此事。司馬鄴對此,心情非常複雜:首先,他多少有點兒感動,裴卿果然與索綝等輩不同,是真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的呀;其次,我該怎麼表態纔好呢?平常都是你們拿定了主意,形式上請我批准,如今你心裡怎麼想的,一句都不透露,上來就要我表態?我該怎麼表態纔好?

我的表態若是合乎了你的心意,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君臣和樂融融,說不定你們還會讚頌幾句“堯舜之資”。可倘若我的表態不合你的心意呢?你肯聽嗎?羣臣會不會認爲我還是小孩子,所以考慮事情不周到?那我想插手政事就更是遙遙無期了吧?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特麼的我也還沒有準主意哪!

無奈之下,只得把皮球原樣踢回去:“裴卿之意若何?”

裴該心說我早應該想到的,就算請問天子,天子也未必肯明確表態,結果好些天不問,白白使某些人——尤其是河南那票關東人——疑心我欲架空天子。話說這路天子,還用得着架空嗎?

倒是鐘聲一句話,驚醒夢中人。

可是他也不先表態,卻轉過身去,向衆人道:“還當百僚共議。”

朝堂上一片安靜,就連呼吸聲都可聽聞。大家夥兒的想法跟司馬鄴相同:裴公你該先表態啊,你自己心裡究竟怎麼想的,一個字都不肯露,那我們豈敢置喙?

最終還是尚書右僕射華恆站了起來——華敬則心說我的意見,私下裡也已經跟裴公明確表示過了,即便不合他的心意,想必跟朝堂上多說一句,也不會招致更大的惡感吧——先朝天子一揖,再面向裴該,微微躬身,道:

“臣以爲,自當還都洛陽——洛陽居天下之中,唯守洛始爲天下之主。昔胡騎縱橫,河南殘破,苟晞、周馥等每請遷都,而先帝皆不允,欲與國家共存亡,即此意也。”

可是華敬則隨即就爲自己留了退步:“然,當以何時還洛爲好,尚須公議。”

侍中樑浚接口道:“華僕射所言是也,大駕當還都洛。然而,今羯賊西侵,幷州方失,河南唯倚黃河之險,未知能保全否?天子本自關中立基,長安踐祚,即便仍居長安,於理亦合;而若先還洛陽,復因胡擾而再遷,則必動搖民心士氣——實非所宜。”

司馬鄴趁機含糊表態,說:“卿等之言,俱有道理。則以還都爲宜,但時日尚須斟酌。”因爲樑浚所言,正好觸動他的心事,他本人當然想要返回洛陽去,做名正言順的晉朝天子,但同時也頗有些擔心,那地方究竟安全不安全啊?我如今在長安呆得好好的,若是回洛陽反倒陷入當初惠帝、懷帝的窘境,又該如何是好啊?

有了天子這句話,羣臣便即陸續發表意見,但從他們的口中,基本上聽不出太明確的傾向性來。大家夥兒都是兩段論:一,正牌國都是在洛陽,那是一定要回去的;二,至於啥時候回去,咱們不妨再好好商議商議。

在關西士人心中,最好從此永留長安,哪怕長安一直做陪都,不能正名,也最好別回東邊兒去——但如此言辭,自然不便宣之於口;在關東士人看來,只要形勢允可,自當還都洛陽——但究竟啥時候回去呢?我不做出頭鳥,不發表意見。

其實半個多月以前,關東士人還是普遍希望儘快還洛的,只是最近天下大勢不是有所改變嘛,劉琨不是丟了幷州嘛,則還都的危險係數比較高,那就另當別論了……

等到除樑芬、荀崧外絕大多數夠資格的朝臣都發了言,理論上該輪到裴該一錘定音,然後上報天子准奏啦——衆人就此把目光全都移向了裴該。大家夥兒心裡都說,朝議既然如此,想必裴公會就坡下驢,提出暫寢還都之議吧?華恆等人雖然心有不甘,卻也無計可施。

裴該緩緩地環視衆人,看得大家夥兒心裡都略略發毛——要說人因勢而變,裴該執政數月,已非昔日初入長安時的威勢,亦頗有重臣甚至於權臣之相了。

隨即裴該轉向司馬鄴,高舉笏版,啓奏道:“百僚之言,不爲無理,然臣以爲:車駕當儘速還洛纔是!”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再次陷入無言的靜謐。唯聽裴該義正辭嚴地解釋道:“正如華僕射所言,昔先帝困守於洛,唯恐人心失望,故堅持不肯遷都……”其實這話是粉飾,司馬熾早就想逃了,卻被司馬越等人硬生生按在長安城內,不肯放這寶貨去別家地盤兒——“臣不恭,陛下非先帝欽冊的太子,乃百僚擁戴,始得踐祚。則欲正名分、定人心,必紹續先帝之業,還都居洛!”

你這正統性本來就有瑕疵,倘若不能身還故都,還怎麼可能名正言順地統馭臣民呢?說不定日後史書會把你標成“西晉”,而把洛陽的前朝標成“東晉”咧……

裴該說完這幾句話,又略略偏身,以向羣臣:“百僚皆恐羯賊入並,與胡寇合,使河南之勢懸危。然而臣以爲,唯有陛下居洛,始可定人心、振士氣,即賊衆百萬,不難制也;若仍留居長安,如棄中原,氣既先奪,勢難復振。且臣忝掌戎事,知今黃河以南粗定,各路勤王兵馬匯聚,衆亦不下於賊,足可拮抗,可保陛下還都無虞。”

實話說如今天下的形勢,比起前幾年要好得太多了,最關鍵的就是裴該已定雍、徐,祖逖並定兗、豫,以及司州的河南部分,兩家聯成了一氣,方便統一指揮和調度。不象前些年,司馬越、苟晞,乃至司馬模、司馬睿都各行其事還則罷了,中原地區尚有石勒、王彌等軍隳突縱橫,把晉地給切分得七零八落。

所以裴該纔敢拍胸脯保證:回洛陽去吧,我保你無事!

裴該既發此言,華恆趕緊出聲附和,關西士人無法可想,也只得鞠躬如也。但隨即樑芬就提出問題來了:“今秦、樑未定,劉曜雖已爲逐,尚逡巡於北,則若大駕還洛,關中由誰鎮守?裴公之意,莫非使祖驃騎到長安來麼?”

祖逖雖然只是私下裡跟裴該商量,咱們可以互相交換地盤兒,但這事兒他並沒有瞞着部下,從河南亦隱有消息傳遞過來。對此樑芬終究不是尸位素餐之輩,再加上朝局的變化也直接影響到他的權勢,自然不可能一無所知。

他正想等裴該點頭,便可加以反駁——當然實際理由是:我可不想讓祖逖到關中來!如今關西士人以我爲首,都將身家性命依附於裴該,而若祖逖鎮西,到時候自己在關東,家族在關西,一旦兩人起了齟齬,可當如何是好啊?再者說了,裴該你家世顯赫,我故肯爲之副,倘若換了祖逖,關西士人中又有多少能夠瞧得上祖某的出身?

可是沒想到裴該微微搖頭,笑謂:“司徒不必擔憂,關中爲陛下踐祚之基,自當由該鎮守。”

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驚!

實話說裴該贊成還都之議,雖在衆人意料之外,卻也屬於情理之中。主要是還都歸洛,理由正大堂皇,就算裴該也很難冒天下之大不韙表示反對;而他若砌詞敷衍,故意拖延時間,又必然引發河南百僚疑忌。此爲兩難之局,必擇其一的話,裴該很可能迫於東方的壓力而首肯祖逖之議。

但是裴該竟然說自己還要留在關中?有一大半兒人都懷疑自己耳鳴,聽岔了……你瘋了心啊?你是想徹底向祖逖低頭不成麼?!

就聽裴該一字一頓地對司馬鄴說道:“我在關中,而祖驃騎在河南,經已歲餘,各熟情勢、立根基,若遽然而遷,兩勢並弱。若弱其一,朝廷尚可守,否則胡寇來侵,如何抵禦?是故臣不敢以私心廢公事也!今雖暫離,臣必當底定關西,再與祖驃騎合取平陽,歸洛爲陛下壽!”

司馬鄴還在發愣,華恆卻及時地一俯首:“裴公真忠悃無私之臣也!我晉得有裴公,是陛下之幸,亦是祖宗之幸,是天下之幸,臣料胡寇必滅,社稷必可危而復安。臣恭爲陛下賀!”

……

裴該打算同意還都洛陽,且在把天子交出去的同時,自己仍然留居關中,這個想法是前天登龍首原得到的靈感。鐘聲那句“裴公是不忠也”,瞬間便撕開了籠罩在他眼前多日的迷霧。

他當即想到,我忠嗎?我算是忠臣嗎?我自己知道,所忠者天下、百姓,乃至煌煌中夏,而不是司馬氏一家一姓——換了別姓還則罷了,這司馬家,真是不值得忠臣烈士獻上耿耿丹心哪。

然而要怎樣纔算是對國家,對民族忠誠?拖着不還都,或者跟祖逖東西互易,甚至於派一個還不如祖逖之人鎮守關中?如此一來,必弱國家之勢,必損民心士氣,有礙於驅逐韃虜的大業。倘若如此,我還能算是國家、民族的忠臣嗎?

在龍首原上之時,他坐地沉吟,突然間轉過頭來,笑問隨侍的郭璞:“卿前日見我之背,雲如蒯徹見韓信,此言果然否?”

郭景純聞言,全身毛孔都不自禁地張開了,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差點兒暈倒。他心說這話我只跟劉隗說過啊,未傳於第三人之耳,裴公是從哪兒聽說的?膝蓋一軟,便即跪倒在地,結結巴巴地回覆道:“臣、臣妄言……明公饒命啊!”

裴該暗笑,心道你當我是讓王貢、裴詵他們白手起家,現搭的情報系統嗎?我把完整的框架和不知道多少材料直接交到他們手上,你跟在身邊,應該也都瞧見了吧。劉大連那麼重要的人物自江東而來,尋我不見,暫時蟄伏,我就真能把你們當空氣,視而不見,不派幾個人去秘密探查?你也未免太小覷我了吧!

但他還是伸出手去,扶住了郭璞的手臂,表情誠懇地說道:“景純,我非相試,不必如此。只是……卿以爲,若韓信從蒯徹之言,可得免死麼?”

郭璞冷汗直冒,腦袋裡一片混亂,只能囁嚅着說:“臣、臣不知……”

裴該笑道:“或韓信果能免於一死,然而——背漢而與楚合,三分天下,使兵戈不得息,中國不得一,韓信即活,亦必留罵名於千古!如此之行,我不爲也。”

說着話,雙腿一彈,站起身來,面朝着龍首原南方廣袤的原野、縱橫的阡陌,大聲說道:“若事不協,天意難違,或身死而國滅,或國滅而身死——然我寧先死,不忍見中國之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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