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唯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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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從來沒有想到過,兩千年前竟然會有一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年輕官僚,但對於這具軀體的亡父,倒是在穿越前就有印象。基本而言,晉武帝司馬炎留給他兒子的盡是一票既腐朽又無能的官僚——當然還有很多野心勃勃,但能力與其野心絕對不相襯的藩王——只知道搜刮民財、排除異己,對於治國基本上拿不出什麼正確的方略來。

其中若說特例,那就只有三個人:張華、裴頠和賈模。賈南風擅權的時候,三人共同執政,勉強維持住了八年的太平時光。不過若比起從前和此後的各朝代名臣來,這仨貨也只是普通政客罷了,勉勉強強可以類比五代時候的馮道,都是在貴族和軍閥們的屠刀脅迫下,費盡心機也只能保證官僚體系不徹底崩盤而已。

治政或可與馮道一比,至於做官、全身,那就拍馬也追不上啦。人馮道好歹能得善終,張華、裴頠卻最終還是倒在了野心家的屠刀之下……賈模運氣比較好,早幾年就憂憤病死了。

沒想到石勒今天卻說:“令先君鉅鹿成公,是我素來敬重之人……”裴該心說那種貨也就是銼子裡拔將軍,真沒什麼可敬重的。好在靈魂已換,那並不能算是他真正的老子,否則怕是會當場臉紅。

石勒緊盯着裴該的一雙鷹眼微微一眯,繼續問道:“而今,汝軍爲我所敗,國家禍亂,眼見得傾覆在即。我問起緣由,王太尉卻說不干他的事——裴郎以爲如何?”

裴該瞟一眼坐在石勒旁邊那個冠帶尚算整潔,約摸五十歲上下的白麪男子,心說果然這個就是王衍了。隨即把目光再度移向石勒,大聲說道:“王衍誤國亂政,公卿尸位素餐,我等亦皆無能無謀者也,乃至於此。國家喪敗,肉食者誰能辭其咎!”

石勒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手捻卷鬚,仰天大笑。等到笑夠了,這才轉向滿臉尷尬的王衍,厲聲喝道:“裴郎所言是也。想公少壯登朝,名聞四海,身居宰執之任,怎麼倒說並無宦情,從不想做官?天下鬧到這個地步,怎麼還有臉說不幹汝的事?”當即命左右將王衍等人全都驅趕到帳外去了。

等到大帳中光剩下了一羣胡人和一個裴該,石勒略略放緩一些語氣,探首問裴該道:“晉之王侯公卿,盡皆不如尊先君成公,而今被我所俘之人,亦皆不如裴郎。裴郎可肯降我,得免一死嗎?”

聽到“得免一死”四個字,裴該臉部肌肉不禁一抽——要不要答應他呢?要不要嘗試着“曲線救國”呢?

可是細想一想,自己要是個領兵將官,還能嘗試“曲線救國”,先假意降了胡,找機會再背後捅一刀子——類似例子,兩晉十六國之際簡直是滿坑滿谷,不見得就會留下什麼惡名。可自己只是一介文官啊,即便降了石勒,他肯留自己一命,那也必然給拴在身邊做參謀,自己要找什麼機會捅刀?難道吃宴請的時候試着拿餐刀插他?

天人交戰,只在瞬息之間,裴該很快就從對生的渴望中努力掙扎出來,大聲回答道:“我絕不肯降,唯死而已!”

石勒微微一皺眉頭,耐着性子繼續勸說道:“晉主失德,天下紛亂,我從先帝(漢主劉元海)起兵,本爲順應天意,弔民伐罪。汝父子雖食晉祿,成公一心爲國,卻爲奸佞所害,也算是報答過了晉主之恩吧。裴郎年紀尚輕,前途尚遠,難道就不留戀人生嗎?爲什麼堅決不肯降我呢?”

裴該撇嘴冷笑道:“誠如君言,晉主失德,諸藩自相殘殺,這樣的晉朝,我恥食其祿!然而汝等卻假天意爲名,蹂躪中原,毀敗田畝,殺戮士民,汝的鋒刃之上,不知道膏了多少無辜的骨血。若說晉主率獸食人,汝等則是外皮若人,內心實爲豺狼虎豹!如今胡人與中國仇深似海,我就算死,死也是人,又怎肯降於禽獸,爲虎作倀呢?!”

石勒聽聞此言,不禁勃然大怒,濃眉倒立,雙目圓睜,大喝一聲:“叉將出去!”先前那兩名胡卒撲將上來,就把裴該硬生生給拖出了大帳。裴該還想怒斥:“我自己能走,何勞叉也?”可是終究渾身乏力,話還沒能出口,才掙扎了兩下,人就已然身在帳外了……

趕走裴該之後,石勒忍不住又狠狠地拍了一把桌案,然後才轉過頭去,詢問他的爪牙孔萇:“似王夷甫等人,我行走天下那麼多年,就從未見過這般厚顏無恥的貨色——有必要留下他們麼?”孔萇一撇嘴,回覆道:“彼等都是晉國的王公,終不肯爲我所用,何不盡數殺卻?”石勒猶豫地問道:“唯裴郎與彼等不同,難道也要殺了麼?”孔萇一挑眉毛:“裴某欲爲烈士,明公便讓他成爲烈士好了,所謂求仁得仁……”

石勒點了點頭,可是皺着眉頭又想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王夷甫終究是天下名士,還有那些晉國的王公,不可以讓他們見血……”

就此定下了當晚趁着夜色昏暗,將所俘晉朝公卿百官盡數殺死,至於諸王公,則乾脆推倒牆垣,直接把他們給埋了,也算賜給一個全屍的計劃。

……

可憐目前晉官當中,也就只有裴該一人不佔自明、不問自知,瞭解這個計劃,其他傢伙還都在做着全身而免死的清秋大夢呢。甚至當裴該被從大帳中“叉”出來以後,王衍還戟指着責怪他:“汝少不更事,以致觸怒了石公,倘若石公殺汝,我將有何面目去見令兄呢?”

裴該氣得都笑出聲來了:“竟然尊稱胡賊爲公,我真恥與汝等共戴天壤。汝還顧慮家兄麼?我恐汝毫無面目以對天下人也!”

旁邊立刻有人呵斥:“文約,不得無禮!”

裴該氣哼哼地道:“無禮?禮豈是爲禽獸所設的麼?豈是爲汝等衣冠禽獸所設的麼?”想想文謅謅的實在不過癮,乾脆用後世的語法破口大罵:“想做狗都沒人要,想做漢奸都巴不上主子的雜碎!我X你XXXXXX!”

好了,真是“過把癮就死”,我穿來此世兩天,也勉強可以就此無憾地闔上雙眼了吧。

王衍等人聽不懂裴該在說些什麼,但還是被他怒目圓睜、唾沫星子亂噴的形貌給嚇着了,不禁踉蹌後退。隨即衆人議論紛紛:“裴文約是真的瘋癲了啊……”

王衍還挺迷糊,問左右道:“他是在罵我‘漢奸’嗎?這個……說反了吧,我如今還不是漢臣,怎麼也不可能當漢奸啊。”

因爲這個時代並沒有明確的民族意識,更沒有“漢族”的稱謂,人一般都指地爲稱,指國爲稱,至於王衍,他可以算是晉人,或者中國人——這裡的中國,乃是中原之意;相反石勒作爲胡漢的臣子,倒可以自稱說我是漢人。王衍那意思,我是想投降啊,我是想當漢人啊,這不對方還沒有明確表態同意呢嘛。我怎麼就“漢奸”了?

有人裝模作樣地還給解釋:“想是裴文約欲將王公比作背漢而降匈奴的中行說和李陵了吧……”

王衍搖頭:“中行說乃是自行背漢,怎能與我相提並論?至於李陵,也是兵敗無奈而降,倒是勉強可以一比……”

先前給解釋的那人也不知道是好意是歹意,是不是趁機嘲諷,接下來這個就肯定是在拍馬屁了——“李陵歸降匈奴,單于妻之以公主,封之以王爵,而以王公的聲望,海內知聞,又豈是李陵可比?漢國必當重用王公,說不定也有封王的希望啊。”

王衍裝模作樣捋捋鬍子:“但得保全殘生足矣,豈敢有這般的奢望啊……”

……

裴該喝退王衍之後,氣力用盡,不禁腿腳一軟,摔跌在地。隨即耳邊就隱約傳來了這些對話,聽得他是哭笑不得,真恨不得立刻撲上前去,從王衍那混蛋身上咬下一口肉來。

只可惜沒有那麼大力氣了……不過想想,自己既然硬了一回,那就乾脆硬到底——反正也不用強撐多長時間啦——於是掙扎着端正坐好,開始漫無目的地遊目四顧。

既然得來此世一遭,又怎可不仔細觀察,把這後世無人能夠親眼得見的歷史場景牢記心中呢?哦,原來晉人的衣冠是這樣的,原來胡人的兵器、鞍具是這樣的……見到正在使用的實物,果然與書上的繪畫,甚至博物館藏的發掘品都不盡相同……

可是突然間一種難以抑制的悲愴感襲來心頭,鼻子不禁一酸,眼圈有些泛紅。他提醒自己,不能落淚,千萬不能落淚,否則胡人還以爲自己其實懼怕死亡呢……乾脆闔上雙目,再次嘗試着去理清頭腦中混亂的思緒。

就從自己這具身軀所屬的裴氏家族開始回想吧。河東裴氏,那也是魏晉之間數得上名號的世家大族了,出過無數高官顯宦。自己的老爹名叫裴頠,是西晉著名的哲學家,與張華齊名的重臣;祖父名爲裴秀,乃是古代史上著名的地理學家;自己是老二,貌似上面還有一個哥哥——王衍剛纔也提到過的——字爲道文,名叫啥來着?裴嵩還是裴崇?

要說裴氏家族的人口原本不少,只可惜在“八王之亂”中,跟自己老爹那樣身首異處的相當之多,餘皆飄零星散。隱約記得,裴頠死的時候,本來是要滿門抄斬的,忘記是誰勸了勸當時的劊子手司馬倫,最終把裴頠兩個兒子改成了流放帶方郡。可是還沒等走到地方,司馬倫就事敗被殺了,於是恢復裴頠名譽,把兄弟二人又給召了回來。

早知道就不回來了呀!哦,世上本沒有“早知道”,而且那時候這具軀殼也不歸自己管……

裴該就這麼着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緒,枯坐冥想了一整天。其間偶爾張開雙目,觀察周邊境況,見到王衍等人因爲腹內飢餓,竟然還腆着臉推人出去向胡將乞食。石勒倒也真沉得住氣,明明已經打定主意要宰掉這票沒用的傢伙了,卻還是遣人送來了清水和粗麪餅。

裴該也覺得腸胃一陣陣地攪動,餓得差點兒連正坐都無法完成。但他不願意去乞食求活,面對那些衣冠禽獸的無恥表情——那些人看他的眼光,完全就是在看一個瘋子,甚或看一個死人,都儘量離他遠遠的,彷彿胡人最終只會殺死他裴該一人而已,彷彿只要湊近他便難免同死,只要避開他便可得生一般。

每當看到這種眼神,念及對方的心思,裴該都忍不住咧嘴想笑——即便是苦笑。

紅日逐漸登頂,然後又緩緩落向西方,幾名胡卒跑過來呵斥,把晉官們全都趕到殘破的城垣底下去。裴該也被迫起身,拐着已然痠麻的雙腿,緩緩踱去,但他還是本能地儘量坐得離牆垣遠一些。直到坐下以後,才恍然覺得自己這種行爲實在太過無益——以自己的身份,應該是要餐項上一刀,混不到全屍的,坐近坐遠,那又有什麼分別了?只是一旦坐下,渾身發軟,卻再也站不起來啦。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晉官們蜷縮在牆垣下竊竊私語,猜測自己的前途。每個人都躲得裴該遠遠的,身週五尺之內再無旁人。

雖然已經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但裴該總忍不住去瞧天色,去關注附近胡人的動向。終於,他發現百餘名胡人明顯有組織、有分配地從四面八方向這裡聚攏過來,在距離牆垣大概六七丈距離的時候,幾乎同時止步,並且紛紛從肩上摘下了馬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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