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宗弼命將鐵浮屠藏在後隊陣中,自己統中軍,金彈子押左陣,文龍押右陣;命完木陀赤、完木陀澤二人領兵來至宋營討戰。軍士報進大營。嶽元帥哪知道鐵浮屠到了,便問:“何人敢出馬?”只見孟邦傑同着陶進、賈俊、董先、王義一同上來領令。元帥就分撥五千人馬,命董先率領四將出戰。孟邦傑等五人得令,帶領人馬出營。來到陣前,岳飛又命王貴,張顯二人各帶兩千人在後接應。二將也得令去了。
那董先性情急躁,使一柄月牙鏟,大喝一聲:“來將通名!”番將答道:“某乃大金國元帥完木陀赤、完木陀澤是也!奉四太子之命,前來擒捉岳飛。你是何人,可就是岳飛麼?”董先大怒道:“放你孃的屁!我元帥怎肯和你這樣醜賊來交手。照我董爺爺的傢伙罷!”當的一鏟打去,完木陀赤舞動鐵桿槍,架開月牙鏟,回手分心就刺。戰不得五六個回合,馬打七八個照面,完木陀澤看見哥哥戰不下董先,量起手中渾鐵鐺,飛馬來助戰。這裡孟邦傑等四人見了,各舉大刀一齊上前。七個人跑開戰馬,猶如走馬燈一般,團團廝殺!你想這兩員番將,怎敵得過五位將軍,只得回馬敗走。完木陀赤且走且叫道:“宋將休得來趕,我有寶貝在此!”董先道:“隨你什麼寶貝,老爺們也不懼怕。”拍馬趕來。
話說完木陀赤、完木陀澤二人,引得董先等趕至營前,一聲號炮響,兩員番將左右分開,中間番營裡擁出三千人馬來。那馬身上都披着生駝皮甲,馬頭上俱用鐵鉤鐵環連鎖着,每三十匹一排。馬上軍兵俱穿着生牛皮甲,臉上亦將牛皮做成假臉戴着,只露得兩隻眼睛。一排弓弩,一排長槍,共是一百排,直衝出來。五位將官雖勇,哪裡能抵擋,只得後撤,卻見金軍左右陣各抄出四千柺子馬。把五員將連那五千軍土,嚴嚴實實一齊圍住,王貴、張顯二將大驚,各帶人馬衝陣,哪裡衝的進?嶽元帥中軍帳得報大驚,忙帶衆將和兩萬精兵衝出,迎面但見王貴帶兵潰敗回來,岳飛問道:“幾位將軍救出沒有?”王貴道:“番兵勢大,末將幾次衝陣,委實衝不進去。”岳飛大怒道:“他們不回來,你如何先回來?”吩咐左右砍了,旁邊衆將苦勸,岳飛道:“先隨本帥救人。”衆將和岳飛衝到那裡但見煙塵漲天,但聽包圍圈中槍挑箭射,喊殺連天,不上一個時辰,可憐董先等五人並五千人馬,盡喪於陣內,不過救出幾個帶傷的。張顯一軍衝入也不知下落。
岳飛回帳嘆道:“昔日林沖師兄囑咐我與金人對陣要當心完顏宗弼和柺子馬,多年來不曾見他使用,都是本帥大意之過。”又喚過王貴道:“今日確是柺子馬難以破解,也是本帥疏忽之過,但爲何張顯不退,你卻先退了?死罪免去,責罰軍棍二十。”王貴唯唯服罪。正這時軍士來報有張顯親兵敗回,岳飛急忙喚入,但見那親兵渾身傷痕,哭道:“張將軍見金兵今日厲害,知道回不來,特嚴命小的一人回來報知主帥,就說張顯去了,大哥和弟兄們保重。”岳飛聽了,仰天大叫道:“你們都走了,我保重個什麼?”便昏厥地上,衆將大驚急忙扶起,又請皇甫軍醫診治,此刻黃昏已過,岳雲和衆將都不用飯,守在帳外,大帳燈火通明,半個時辰后皇甫端出來道:“元帥無恙,列位將軍不必驚慌。元帥是前兩次中了毒箭,體質有損,今日又感傷陣亡將領,故此昏厥,這幾日服下小可方子,切忌不可驚擾。三五日可望痊癒。”岳雲和衆將領諾。此刻牛皋也扶病出來,知道元帥昏迷。也不敢高聲,出帳去和王貴抱頭痛哭一場,大家一起祭奠衆將不提。
且說統制王佐見了今日情形,每日自在營中夜膳,一邊吃酒一邊想破金兵之策,這日聽說元帥康復,心中卻想:“我自歸宋以來,未有尺寸之功,怎麼想一個計策出來,上可報君恩,下可分元帥之憂,博一個名兒流傳青史,方遂我的心懷。”又獨一個吃了一會,猛然想道:“有了,有了。我曾看過《春秋》、《列國》時,有個‘要離斷臂刺慶忌’一段故事。我何不也學他斷了臂,潛進金營去?倘能近得兀朮,拚得舍了此身刺死他,豈不是一件大功勞?”主意已定,又將酒來連吃了十來大杯。叫軍士把皇甫軍醫請來,自己卸了甲,腰間拔出劍來,刷的一聲,將右臂砍下,咬着牙關不喊出聲。那軍士和皇甫端進帳看了,嚇得幾乎驚倒在地,皇甫端道:“王將軍何故如此?”王佐道:“我心中的冤苦之事,你等不知的。你等自在營中好生看守,請皇甫軍醫替我診治便是,不必聲張傳與外人知道。且候我消息。”衆軍士答應,不敢作聲。
皇甫端趕忙將王佐傷口取藥敷了,又用白布包紮。王佐笑道:“皇甫先生名不虛傳,這麼一會疼痛便輕了許多。我現在去見元帥不妨麼?”皇甫端已經猜出幾分,感嘆含淚道:“元帥身體不妨了,王將軍也要保重。”王佐謝了,把斷下的臂,扯下一副舊戰袍包好,藏在袖中。獨自一人出了帳房,悄悄來至元帥後營,已是三更時分,對守營家將道:“王佐有機密軍情,求見元帥。”家將見是王佐,就進帳報知。其時嶽元帥因心緒不寧,尚未安寢。聽得王佐來見,不知何事?就命請進來相見。家將應聲:“曉得!”就出帳來請。王佐進得帳來,連忙跪下。嶽元帥看見王佐面黃如蠟,鮮血滿身,失驚問道:“賢弟爲何這般光景?”王佐道:“哥哥不必驚慌!小弟多蒙哥哥恩重如山,無可報答。今見哥哥爲着金兵久犯中原,日夜憂心,如今金兀朮又如此猖獗。故此小弟效當年吳國要離先生的故事,已將右臂斷下,送來見哥哥,要往番營行事,特來請令!”岳飛聞言下淚道。“賢弟!爲兄的自有良策,可以破得金兵,賢弟何苦傷殘此臂!速回本營,命醫官調治。”王佐道:“大哥何出此言?王佐臂已砍斷,就留本營,也是個廢人,有何用處?若哥哥不容我去,情願自刎在哥哥面前,以表弟之心跡。”嶽元帥聽了,不覺失聲大哭道:“賢弟既然決意如此,可以放心前去!若有高低,一應家事,愚兄自當料理便了。”王佐辭了元帥,出了宋營,連夜往金營而來。詞曰:
山河破碎愁千萬,拼餘息把身殘。功名富貴等閒看!長虹貫白日,秋風易水寒。
調《臨江仙》
又詩曰:
壯士滿腔好熱血,賣與庸人俱不識。一朝忽通知音客,傾心相送託明月。
王佐到得金營,已是天明。站在營前等了一會,小番出營,便向前說道:“相煩通報,說宋將王佐有事來求見狼主。”小番轉身進帳:“稟上狼主,有宋將王佐在營門外求見。”兀朮道:“某家從不曾聽見宋營有什麼王佐,到此何干?”傳令:“且喚他進來。”不多時,小番領了王佐進帳來跪下。兀朮見他面色焦黃,衣襟血染,便問:“你是何人?來見某家有何言語?”王佐道:“小臣原本乃湖廣洞庭湖楊幺之臣,官封東聖侯。只因奸臣獻了地理圖,被岳飛殺敗,以至國破家亡,小臣無奈,只得隨順宋營。如今狼主大兵到此,又有殿下英雄無敵,諸將寒心。岳飛無計可勝,掛了‘免戰牌’。昨夜聚集衆將商議,小臣進言:‘且今中原殘破,二帝蒙塵。康王寵信奸臣,忠良退位,天意可知。今金兵二百萬,如同泰山壓卵,諒難對敵。不如差人講和,庶可保全。’不道岳飛不聽好言,反說臣有二心賣國,將臣斷去一臂,着臣來降金邦報信。說他即日要來擒捉狼主,殺到黃龍府,踏平金國。臣若不來時,即要再斷一臂。因此特來哀告狼主。”說罷,便放聲大哭,袖子裡取出這斷臂來,呈上兀朮觀看。兀朮見了,好生不忍,連那些元帥、衆平章俱各慘然。兀朮怒道:“嶽南蠻好生無禮!就把他殺了何妨。砍了他的臂,弄得死不死,活不活,還要叫他來投降報信,無非叫某家知他的厲害。”兀朮就對王佐道:“某家封你做個‘苦人兒’之職。你爲了某家斷了此臂,受此痛苦,某家養你一世快活罷!”叫平章:“傳吾號令各營中,‘苦人兒’到處爲居,任他行走。違令者斬!”這一個令傳下來,王佐大喜,心下想道:“不但無事,而且遂我心願,這也是番奴死日近矣!”王佐連忙謝了恩。這裡岳飛差人探聽,金營不見有王佐首級號令,心中甚是掛念,那裡放得下心。
再說那王佐每日穿營入寨,那此小番俱要看他的斷臂,所以倒還有要他去耍的。只有魏平生暗中奏報宗弼道:“那王佐來歷不明,是不是苦肉計尚不得知,即使收了他,也不當讓他營中亂走。”偏偏那宗弼這幾日因大敗岳飛,心中歡暢,又喝了酒,一時沒顧上話合不合適,笑道:“那黃蓋苦肉計也就挨四十軍棍,先生可願斷一臂去做內間?岳飛向來重軍心,這番兵敗惱羞成怒如此殘暴,我偏偏厚待此人,宋將們得知必和岳飛離心離德。”一番話噎得魏平生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旁邊哈迷蚩也不好插話了。
這日王佐來到文龍的營前,小番道:“‘苦人兒’那裡來?”王佐道:“我要看看殿下的營寨。”小番道:“殿下到大營去了,不在這裡,你進去不妨。”王佐進營來到帳前閒看,只見一個老婦人坐着。王佐上前叫聲:“老奶奶,‘苦人兒’見禮了。”那婦人道:“將軍少禮!”王佐聽那婦人的聲口卻是中國人,便道:“老奶奶不象個外國人嚇!”那婦人聽了此言,觸動心事,不覺悲傷起來,便說:“我是河間府人。”王佐道:“既是中國人,幾時到外邦來的?”那婦人道:“我聽得將軍聲音也是中原人聲氣。”王佐道:“‘苦人兒’是湖廣人。”婦人道:“俱是同鄉,說與你知道諒不妨事,只是不可泄漏!這殿下是吃我奶大的,他三歲方離中原。原是潞安州陸登老爺的公子,被狼主搶到此間,所以老身在此番邦一十三年了。”王佐聽見此言,心中大喜,便說道:“奶奶放心,‘苦人兒’去了,停一日再來看奶奶罷!”隨即出營。
過了幾日,王佐隨了文龍馬後回營。文龍回頭看見了,便叫:“‘苦人兒’,你進來某家這裡吃飯。”王佐領令,隨着進營。文龍道:“你是中原人,那中原人有什麼故事,講兩個與我聽聽。”王佐道:“有,有,有。講個‘越鳥歸南’的故事與殿下聽!當年吳、越交兵,那越王將一個西施美女進與吳王。這西施帶一隻鸚鵡,教得詩詞歌賦,件件皆能,如人一般。原是要引誘那吳王貪淫好色,荒廢國政,以便取吳王的天下。那西施到了吳國,甚是寵愛。誰知那鸚鵡竟不肯說話。”陸文龍道:“這卻爲什麼緣故?”王佐道:“後來吳王害了伍子胥,越王興兵伐吳,無人抵敵,伯(喜否)逃遁,吳王身喪紫陽山。那西施仍舊歸於越國,這鸚鵡依舊講起話來。這叫做‘越鳥歸南’的故事。這是說那禽鳥尚念本國家鄉,豈有爲了一個人,反不如鳥的意思。”文龍道:“不好!你再講一個好的與我聽。”王佐道:“我再講一個‘驊騮向北’的故事罷。”陸文龍道:“什麼叫做‘驊騮向北’?”王佐道:“這個故事卻不遠,就是這宋朝第二代君王,是太祖高皇帝之弟太宗之子真宗皇帝在位之時,朝中出了一個奸臣,名字叫做王欽若。其時有那楊家將俱是一門忠義之人,故此王欽若每每要害他,便哄騙真宗出獵打圍,在駕前謊奏:‘中國坐騎俱是平常劣馬,惟有蕭邦天慶樑王坐的一匹寶駒,喚名爲日月驌(馬霜)馬,這方是名馬。只消主公傳一道旨意下來,命楊元帥前去要此寶馬來乘坐。’”陸文龍道:“那楊元帥他怎麼要得他來?”王佐道:“那楊景守在雍州關上,他手下有一員勇將名叫孟良。他本是殺人放火爲生的主兒,被楊元帥收伏在麾下。那孟良能說六國三川的番話,就扮做外國人,竟往蕭邦,也虧他千方百計把那匹馬騙回本國。”陸文龍道:“這個人好本事!”王佐道:“那匹驌(馬霜)馬送至京都,果然好馬。只是一件,那馬向北而嘶,一些草料也不肯吃,餓了七日,竟自死了。”陸文龍道:“好匹義馬!”王佐道:“這就是‘驊騮向北’的故事。”王佐說畢道:“‘苦人兒’告辭了,另日再來看殿下。”殿下道:“閒着來講講。”王佐答應而去,不表。正是:爲將不惟兵甲利,還須舌亦有鋒芒。
欲知後事如何,我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