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
祖嬤嬤伸出了手，看着那乾枯的手臂輕嘆了一口氣。
從二十年前開始，她的身體開始急劇衰老。
她便知道，再長壽，也是有盡頭的。
她的盡頭終於來了。
可是，那男人最後說的那些話，卻還沒有實現。
她一直堅持着活下來，在這越來越茂密，卻也越來越孤寂的森林裡活下來。
無非是想等着，等着他說的話實現。
她想着，爲什麼他要那麼說？
爲什麼要特意交代一下，那個少女很特殊。
無數個夜晚，她爬在樹幹上看着那山坡，想着那話。
在各種猜測中，她只願意相信一個。
那便是，那個少女能打開那個門，能讓她再看見他。
那次別離，他沒有說再見。
他說過，在他們那，再見便是告別的意思，是不能再相見的意思。
他沒有說。
那，她應該還能見到他！
只要等到他說的話實現，那個少女前來。
她是靠着這個念頭，才這麼一直堅持了下來。
可是，隨着身體的老去，她也一點點的絕望。
同時，因爲她的老去，本來在金人族羣裡至高無上的地位，也開始被人質疑了。
她的神聖性受到了挑釁。
所以，那些孩子才能不懼的去玩小鷹鷲。
所以，在大鷹鷲怒殺了那些小孩後，那幾個小孩的父親便極少踏足這個森林。
去年秦齊大軍壓境，對金人採取了分個擊破的策略。
合作的，比如摩訶族，便提供糧食布匹，在他們和柔然人交戰之時也幫下忙。
不合作的，比如阿耶族，便是直接猛揍。
幾場仗打下來，讓整個黑山的金人都混亂了。
十五年後，金山的族長們又聚集到了她這裡。
她提出了，跟秦齊合作，如果不合作便視爲金人的敵人。
這個建議，雖然因爲幾個大族的族長都同意，而被族長們勉強接受。
但是她知道，現在的金人，已經不是當年那些真的對她言聽計從，把她奉爲保護神的族人。
她心灰意懶。
唯一的不甘，是等了這麼多年，也依然沒有再看到他。
她都無法去問他一聲，是否，是否真心的愛過她？
可在她絕望得都想幹脆放棄，直接自己去死算了，大鷹卻叼着小九回來了。
這麼多年的相處，她和大鷹已經心靈相通，大鷹把過程一說。
她便知道。
等到了！
那人說的人來了！
正好，這時候金央前來看她。
金人有幾十個部落，她出身的摩訶族算是其中最大的一個，亦是一直堅定的站在她背後的部族。
而金央這個孩子心底善良，便是見到的她不是族人傳言裡那長生不老的神婆，也一直尊敬她，對她好。
她問了金央，將大鷹描述的男人和金央嘴裡的秦將軍對上了號。
（大鷹和金央除了描述長相身高，還說了同樣的話，那是一個表面憨厚其實奸詐的傢伙）
她讓金央去請那兩人過來，打的是讓金央多和秦齊交好的心思。
她相信，那人說的話一定會實現。
那麼，金人會遇見大難，而只有秦齊能救他們，也一定會發生。
摩訶族一直跟秦齊交好，若是，金人的大劫躲不過，那麼至少希望摩訶族能躲過。
可當那兩人來了，金央說了漠措說的話後。
她卻猶豫了。
而在那少女讓她打開了那道門，讓她終於見到了他之時。
在欣慰歡喜之餘，她也開始質疑自己的決定。
他曾經說過，自己的責任要自己負責，不能推卸，也不能依賴他人。
看到那些房間裡的東西，看到秦齊和那少女臉上不敢置信卻又滿是防備的神色。
再看到他那一改記憶中最後幾日裡那焦慮擔憂，而是一片平靜甚至可說是釋然的神色。
她也明白了。
他是爲了自己的責任去死的。
因爲要保住這裡的秘密，不讓這裡的東西外泄以至於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才決定和這裡一起消亡的。
只是，在最後，他還是因爲愛她，所以送了她出來。
還救了她的族人。
自己的責任……
柔然人，不會只找祭壇。
如果是繼承了八百年前的柔然人，他們必然會把金人當做他們的奴隸。
可是，她這麼說給那些族長聽，卻未必會讓他們所有人相信。
而如果金人自己都不抵抗，那麼，她憑什麼去讓秦齊出力？
而秦齊又憑什麼來爲了金人戰鬥？
她已經心滿意足，便是現在就馬上死去也能瞑目。
那麼最後，最後一次，她再爲金人努力一次吧。
如果能說服，那是最好。
如果不能……
從地上再抓了把泥土撒在了火焰裡，看着那火焰跳躍出詭異的曲線。
祖嬤嬤擡頭，淡淡的看向了門口。
門外傳來了紛雜的腳步聲，還有兵器交戈的聲音。
一個大嗓門粗魯的喊道：“快找，找出秦齊，他只有兩個人，一定不是我們的對手，只要殺了秦齊，那漠北城就是我們的了！”
沒有敬畏，連野心都膨脹到這種地步了嗎？
祖嬤嬤嘆了口氣，站起了身子，走出了樹屋。
森林裡亮了無數火把，手拿武器的武士們從外頭蜂擁而至。
爲頭的，正是阿耶族族長。
“漠耶，你這是想幹嘛？”祖嬤嬤站在了門口，淡聲道。
她身形佝僂，老態龍鍾，再不是當年那青春嬌俏，便是明知道她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也讓金人少年們心跳的神女。
可是，這麼一站，那積攢了幾百年的威勢還是讓來人頓住了腳步。
“你們作甚！怎麼如此對待祖嬤嬤！這裡是聖地，是我族最神聖之地！”金央的聲音帶了怒氣，在林外響起。
隨後，摩訶族人也衝了進來，見到祖嬤嬤後，便趕緊的擋在她面前。
金央探頭看了一眼屋內，對祖嬤嬤道：“祖嬤嬤，對不住，那阿耶族有人跟着漠措的，漠措的話他都聽到了，他先回去族裡報的信，他們，他們想要抓了秦將軍。”
“是嘛？”祖嬤嬤淡笑了一聲道：“可惜，秦將軍已經走了。”
“祖嬤嬤！你這樣可不對，你怎麼能放走我們的敵人！”阿耶族長頓時怒叫道。
“敵人？”祖嬤嬤低垂了眼簾，對着越來越多從外面涌進來的金人道：“我族真正的敵人馬上就要來了，如果你們認爲秦將軍是敵人，那麼秦將軍往西邊走了，如果，你們還願意聽從我的話，那便隨我進來。”
金人們面面相覷，有人開始躊躇。
阿耶跺了下腳，往西邊衝去，邊衝邊道：“別聽她的，秦齊就是我們的敵人！柔然人這麼多年都打不過我們，怕什麼！”
“祖嬤嬤。”人羣呼啦啦的走了一半，金央擔憂的看向了祖嬤嬤。
“人心不在，神蹟也要消失了。”祖嬤嬤嘆息了一聲道。
隨着她的聲音，在阿耶族衝去的那個方向，整個山坡都塌陷了下去，而本是茂密無比的森林，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