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一衆人完成了祭祀大典,浩浩蕩蕩回到宮中。御花園中早已備下筵席,園中溝渠湖水上莫不飄蕩着各種形狀的蓮燈,水中點點倒影與岸上燈火難辨真假。
在入席前的混亂中,雪晴然看到雪親王獨自站在湖水邊,連忙過去道:“父親,可是累了?”
雪親王回過頭來,他的眼神恰如當年站在蓮池邊悼念宜蓮時一般無二。雪晴然頓時禁了聲。
“這個扳指,是你四皇叔雪蒼言的遺物。”
雪晴然點點頭。夜色燈火中,她頸上那個碧玉扳指帶着沉沉的重量。這一日她謹慎地戴了當年御賜的金鎖,卻沒有這個扳指給她的感覺這樣分明。
“若他還活着,必定也會喜歡你和夢淵。”他嘆了口氣,“從前他有個名喚晗光的堂妹,和你一樣,喜歡穿着白衣,頭上什麼首飾也沒有。蒼言喜歡看她跳舞,時常跑去她府裡。那時給她提親的人都踏破了王府門檻,可她只託蒼言坐在門前看着,凡是長得不好的,不會說話的,身手不行的,全都亂棍打出去。蒼言那時少年輕狂,自然是誰都看不上,最後,竟拉了我過去給她看。”
他脣邊難得的出現一絲笑意:“誰知……晗光親自將我打了出去。”
雪晴然驚訝之餘也忍不住笑了。她回想起當年無數人來雪王府提親的盛況,萬料不到她這個爹也有被人家掃地出門的時候。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這位姑姑現在又在哪裡?”
夜色蒼蒼,雪親王那一點笑容也慢慢淡去:“難產死了。”
湖面上蓮燈瑩瑩,雪晴然回過頭去,望着不遠處那些皇族近親遠戚,好一會才輕聲問:“她的孩子便是我表兄……”
“也死了。”
遠處傳來絲竹聲,筵席就要開始。雪親王的聲音變得很低:“蓮兒,你是親眼看到他死的。”
雪晴然雖見過許多人的死,卻不曾見過皇族雪氏有誰喋血在前的。她見過的總不過是白羽衛的死,雪王府侍從的死,饑饉年路邊的餓殍,以及當年水月茶莊--
她驀地睜大了眼睛:“雲家四公子!”
“若是蒼言還在,斷斷不會……”
雪親王嚥下最後半句,無聲地嘆了口氣。雪晴然急速思考着:“父親,姑姑是郡主,那……不過是個平民之身,兩人也能相守麼?”
雪親王搖搖頭:“自然不可能。晗光過世後若非先皇開口,晗光府上會將父子兩人一同殺了雪恥……蓮兒?”
雪晴然竭力剋制着顫抖。晗光僅僅是郡主之身,雲映湖雖是平民,卻沒有任何一樣會比不上那些王孫貴族。饒是如此,晗光還是不能愛他。
她勉強露出個淺笑:“我沒事。父親,我們也去席上吧。”
這一晚御琴師難得親自出來撫琴。念及王殿上那個極猙獰的弦夢,雪晴然不禁懷疑今天九霄是做了什麼讓這老頭子不高興的事,被趕回去思過了。
然而這斷然不是她在意的事
。在皇陵的浩大祭祀似乎再次喚醒了皇帝對往昔的追憶和懷念,雖未說什麼,卻將雪親王的席位再次安排在了僅次於他的地方。雪晴然也跟着坐回了羽華身邊。
羽華比之前氣色好了些,見到雪晴然便笑了,壓低聲音道:“蘭柯王總算走了。三皇兄可憐見的,總揀別人扔下不要的當寶。”
雪晴然回道:“還有人要就好。”
羽華愈發笑了:“是呢,反正已經名聲在外,不要白不要的事情,誰不願分一杯羹。”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個淡淡的影子擋住了她身邊燈光。兩人一同擡起頭,所見是夏皇子的黛色華服。他一笑:“羽華,什麼事說得這麼高興?”
羽華臉一白,雪晴然看她一眼,隱去所有嘲諷:“姐姐說今晚點心做得好,想多吃些。”
夏皇子說:“既如此,我去叫人多給你拿些。”
羽華深深低着頭,直到他走遠到了皇子的席位上,才側過臉來低低道:“先前禁衛們說見過蘭柯王和一個女子在御花園歡會,我猜着是妹妹,還巴巴去跟父皇說讓他成全。好不容易後宮都知道了此事,誰知被雪燕歌搶了先。三皇兄這麼久都沒過來和妹妹說話,我還以爲他介懷此事,真是嚇死了。幸好他還肯過來,雖然只是和我說了句話,想必只是要藉機看看你罷了。”
雪晴然放下手中杯盞,以免會剋制不住將湯水潑到她臉上。這才說:“姐姐誤會了,我不曾與蘭柯王私下會面,也未曾對他有心。”
“我怎會不明白。”羽華點點頭,“聽說今日朝上父皇已經專門開口定了你和三皇兄的事,此時你自然只能對三皇兄有心……”
雪晴然懶得與她爭辯,回頭去聽御琴師的琴。這一回頭,她突然覺得心跳停住了。
鬚髮皆白的御琴師此時所奏的只是一首極普通的曲,卻每隔幾個音就摻進一個不易覺察的變調,正慢慢編結出一個複雜的弦夢。那弦夢如同藤蔓一樣在地上蜿蜒向前,正是向着雪親王的位置去的。
前前後後所有事都在這一刻昭然。皇帝爲何突然對雪王府這麼好,又是提了她和夏皇子的婚事,又是恢復了雪親王的席位……說到底,竟是爲了掩人耳目。倘若今夜雪親王突然死在衆目睽睽之下,又有誰能知道箇中緣由呢?又有誰會懷疑那麼仁慈溫厚的皇帝呢?屆時皇帝必定悲痛欲絕,厚葬了他。而雪王府從此就只剩孤兒弱女,再不是任何人的威脅。
羽華還在說什麼,她已完全聽不到,只越過席位,飛奔到皇帝面前,擋在弦夢的去路前跪下了。
一時只剩下泠泠琴聲。御琴師並未在意她,仍只慢慢編着那個致命的弦夢。只有皇帝凝神看着她:“蓮兒,什麼事?”
雪晴然背上冷汗已經打溼衣衫:“陛下,蓮兒敬懷先祖,卻別無所能。聽聞四皇叔喜歡看人跳舞,蓮兒願在此中元家宴上一舞,追悼皇叔。”
皇帝點點頭。弦夢仍在蔓延,雪晴然強壓下聲音裡的顫抖:“多謝陛下成全。
”
連忙起身隨着御琴師的琴聲起舞,卻一味擋在弦夢的去路上。御琴師不得不操控那弦夢躲閃着她,直到整首曲都結束,也沒能到雪親王身邊。他當即奏起另一曲,仍將弦夢藏匿在普通絃音中,卻又分出一個旁支,抄遠路繞了過去。這個弦夢速度極快,雪晴然舞步已有些亂了,急急望去,雪親王卻毫不知情,仍端正坐在原處。
她真想尖叫,叫她父親快快離開,快快回雪王府帶着全家逃離王城。弦夢有無數種方式可以不留痕跡地將他殺死,她早見過九霄用弦夢束縛別人了。
可雪親王,他只是坐在原處。弦夢如同一隻利箭朝着他而去,雪晴然就算不顧一切跑過去,也必定來不及擋在他身前了。她猛回頭望着御琴師,頸上吊着的扳指因爲動作太大重重撞在那副金鎖上,發出一聲脆響。
即使是這麼細微的聲音,那個弦夢卻也跟着顫了一下。這一瞬間已經足夠,雪晴然拔下頭頂玉簪,對着頸上金鎖不同的位置急速敲下。她真慶幸自己戴了這副鎖,金玉之聲,只求九霄說的都是真的,金玉之聲就是破除弦夢最好的東西。她必定要與那御琴師抗衡到底,她一定要。
隨着這幾個極輕的聲音,那個兇險的弦夢突然頓住,而後四散崩裂炸開。御琴師臉上露出無以言表的驚愕,他的目光終於慢慢落在雪晴然身上,現出了一絲了悟。雪晴然心中極爲驚恐,手下一鬆,玉簪重重撞在了雪蒼言的扳指上。
這個聲音比之前那些聲音都要清脆高亢,翠玉扳指上立時出現了一道裂紋。而那本已行將散盡的弦夢碎片,卻突然盡數向着御琴師面前古琴急速撲回去。御琴師向後縮了一下,似乎想要躲開,卻終究爲時已晚。
其他人所見到的,是年老的御琴師突然停住琴聲,渾身都頓了一下,然後慢慢的,他的長袍上有無數處滲出血來,眨眼就將灰白的袍染成豔絕的殷紅。
雪晴然的舞步也終於停下,這不是她第一次殺人了。夜風吹過,她退回雪親王身邊,滿身都是冷汗。
御琴師突然而慘烈的倒下使所有人都驚呆了。終是有人急急喚人將他擡下去叫御醫。這時御琴師聲音微弱地喚道:“陛下,速速……叫他來……”
皇帝彷彿纔回過神來,快步跑到他身邊將他扶起,一邊已吩咐道:“快去將千…將九霄尋來!”
御琴師無力地按着身上的傷口:“我,我恐怕……”
混亂之中,雪晴然覺得御琴師的聲音變得很是奇怪,並不像是遲暮老人瀕死前會有的聲音。她詢問地望着雪親王,卻見他已變了神情。不光是他,周圍幾位親王全都已經驚呆了。
藉着燈光,可看到皇帝亦是愣住。突然,他急急地在御琴師臉上摸索了一陣,然後猛地掀起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張薄薄的輕軟面具,連着一蓬白髮,粉飾出御琴師十幾年如一日的蒼顏鶴髮。雪晴然看不到面具下露出的面孔,只聽到皇帝絕望失控的吼聲:“霜兒--!怎麼會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