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遠離了藻玉宮,一路仔細聽風,想要順着羽華的話聽出些消息。然而宮中其他人似乎並不知曉有關她所言大赦天下之事。所謂大赦,想來是爲着連日來的雪災,要將天下收諸牢獄之人往外放一放。
她所慮的是從羽華的言語推斷,這次大赦的對象很有可能並不包括雪親王。
一邊思索,一邊趕路。不知不覺間,她竟走到了鳳簫宮外。
雪晴然頓住腳,心下有些驚訝。她有多久沒來這裡了。雪中篁竹寂寂,有一些已被積雪壓斷,折倒在地,宮牆之中亦默然無聲。然她似乎可以見到夏皇子的滿案畫卷,可以聽到楊皇子落棋輕響。她也曾離這個地方很近。
凝神之時,忽然身後傳來了一聲輕笑。她回過頭,雁皇子脆生生地喚道:“姐姐!”
她一時怔住,幾乎以爲那是她的弟弟雪夢淵。甘皇妃看到她失神的樣子,愈發笑了:“公主,臉還疼不疼?”
雪晴然並不看她,只對雁皇子微微一笑:“好久不見,皇子長高了。”
雁皇子本和她不相熟,卻喜歡看她的笑顏,遂不顧地上積雪,蹣跚跑過來牽她的手。卻聽甘皇妃喚道:“你們還不攔住皇子!他年紀還小,可不能像他皇兄一樣被鼓惑得死去活來。”
不等雪晴然發話,又有一人輕聲慢語道:“皇妃或許對公主有所誤會。蕖珊心裡,公主素來是個潔身自好的人。”
雪晴然不得不擡頭細看,這才發現原來蕖珊也和甘皇妃一起。身後跟着的卻赫然是夏清舞。
甘皇妃說:“端木小姐就是太過心善,纔會讓人趁機搶了夏皇子去。好在小姐福澤深厚,今日剛得了聖上正式賜婚。這可是善惡果報不爽,看看有的人,被多少人輕薄了去,最後還不是一場空。”
“蕖珊惶恐。”
甘皇妃牽過她的手,囑咐道:“以後再有誰敢給你臉色看,告訴我來。我這巴掌近來閒得慌,合該去教訓教訓那些狂妄自大的賤婢子。”
蕖珊惶恐道:“多謝皇妃體恤,並無人給蕖珊臉色看。蕖珊出身不好,遇人本該禮讓三分。若有不好,都是我不好。”
雪晴然靜靜看了蕖珊一會,忽然將目光移到她身後,用極低的聲音喚道:“槿姨。”
甘皇妃尚未聽清她說了什麼,蕖珊已經瞬間面色青白,跌坐在雪地裡,驚恐地四下張望,聲音抖得失了原樣:“槿姑姑……在哪裡?在哪裡?”
雪晴然淡淡一笑:“人在做,天在看。蕖珊,她一直都在看着你呢。”
說罷調轉方向,仍向寒楓閣走去。
是夜天寒。羽華早早命衆人歇下,自己卻又悄悄
轉去玄明房中。
一進門,便看到玄明坐在帳中,正凝神擺弄什麼東西。她眼睛亮了亮,卻仍板起臉,無聲地走過去撩起牀帳。原來他正在十指間繞着一條紅線,將它翻作不同花樣。簡簡單單一條細線,在他手上卻像活起來了一般,一會化作合歡花,一會變成同心結,忽然又險險一抖,繞成兩隻翻飛樑燕。
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忽然回過神來,惱道:“下作東西,你都弄些什麼!”
玄明溫厚一笑,低聲說:“公主若不喜歡,我收了就是。”
說罷就要將紅線抖下。羽華連忙止住他道:“你就不會翻些正經東西麼?”
紅線翻轉,成了一雙栩栩如生的鴛鴦。
羽華大怒,揮手一耳光。玄明手中紅線落在被褥上,連連咳嗽起來。羽華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卻又被這咳嗽聲引了回來,低聲命令道:“不許再咳嗽!”
玄明依言忍了片刻,終於難以抑制,咳嗽聲一陣緊似一陣。羽華不知不覺消了怒意,親自去倒了一盞茶給他。玄明飲下溫茶,這才止了咳,立即低聲說:“公主恕罪,幼時玩具,並無他意。若惹了公主不悅--”
羽華伸手掩住他的嘴,順勢將他推倒下去,再將被子嚴嚴蓋在他身上,恨道:“病好之前,不許再隨便亂動。否則本公主饒不了你。”
玄明微微一笑,輕聲說:“我的病已好了。”
雪晴然在寒楓閣並未探聽到什麼消息,當晚辭了周焉國後,又在皇宮冒險尋了一圈,仍無收穫。於是急急忙忙來到玄明房外,正想推門進去,卻猛然聽到言笑之聲。凝神聽去,是羽華的聲音:“你好了麼?你全好了麼?”
玄明應了一聲。羽華又說:“你可怨我害你病了這一場?”
“我怎敢。”
羽華的聲音帶了笑意:“不錯,御醫也說,你這病是在別處染了寒氣,並非因爲我讓你穿着溼衣服在雪地裡站着。我原想着,你這麼大的人,就算潑着水在外面凍上個一兩天,也不至於這樣。”
雪晴然在黑暗中驚得睜大眼睛,潑着水在外面凍上個一兩天!
“若不是本公主大發慈悲,讓人從早到晚好生照料你,你這條小命就沒了。”羽華停了停,忽然換了有些認真的語氣,“先前他們都說雪晴然心疼你,你告訴我,她有沒有趁我不在,偷偷過來看你?”
半晌,玄明才嘆了一聲:“原不過主僕罷了,她怎會想到我。玄明薄命孤苦,將死之時,也只有公主和碧秀來看過我。”
門外,雪晴然對自己苦笑一下,心裡什麼滋味都有了一些。她深知玄明此言非虛,她來的幾次,他都病得
神志不清,怕是連身邊有人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自然也是全然不知的。她獨自站在門外的寒風中,渾然不覺自己原本想要推門的手,到此時仍停在半空裡。
門內傳來了羽華的笑聲:“我對你這麼好,你要怎麼謝我?”
片刻安靜,玄明說:“我什麼都沒有。”
一聲脆響,想是羽華打了他一巴掌:“就會算計!你是什麼都沒有,因爲你什麼都是我的,你的命都是我的。”
雪晴然聽到那一聲響,覺得心頭一緊,忍不住就要去推院門,卻聽到玄明半是嘆半是笑的聲音:“公主這是做什麼?既打了我,爲何又要……”
又一巴掌。羽華罵道:“你再問!”
一陣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什麼聲響,雪晴然心下正遲疑,忽然聽到她的笑聲:“奴才,你死了麼……竟讓本公主侍候你解衣……”
“公主,你高擡貴手。我一不敢援附金枝,二不想死無全屍。雖是賤命一條,自己有時倒覺得很金貴呢。何況大病剛去,也沒力氣服侍你,萬一死了--”
“你也可以現在就死。”羽華的聲音變得惱火,“隨你選!”
突然的寂靜。雪晴然立在寒風中,微微打顫。她不知道自己連呼吸都停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玄明笑了。她聽過他許多的笑聲,卻沒有一次像此時這一笑的輕狂。
“我又不傻。”
羽華低低的驚叫響起,卻帶了九分笑意。玄明低聲道:“那麼大聲,被人聽到我就真沒命了。”
“活該你沒命……”
“你捨得我死麼?”
羽華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清:“捨不得,我怎麼捨得。我喜歡……還來不及……”
玄明含笑的聲音聽來無比陌生。他的每一個字都壓得聲音低低,卻如綿綿毒針一般不動聲色地刺入人心最無防備的地方:“如此,我便不離尊前,任卿差遣。”
“那,雪晴然呢……”
“如此冷情舊主,恩斷義絕。”
時光在這一刻倏然靜止,無聲褪色成一色空白。
溫暖的房間裡只落一片歡悅旖旎之聲,女子嬌弱不禁的喘息時隱時現。門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倏然落下,連同雪晴然那隻早已冰涼的手。她轉過身,在看不到路的大雪中,向着遠處走去。領上那條狐裘如同無數細密的刺,刺得人鑽心刻骨,痛徹心肺。她的手抖得無法控制,不知花了多少時候纔將它解下,像丟一塊紅熱的炭一樣將它縮手丟到一旁。
耳畔絃音斷絕已久,只剩下陣陣江濤之聲。四方風雪呼嘯,亦涼薄不過人心。
(本章完)